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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长篇经典:《四牌楼》第十六章

文学档案

四牌楼 第十六章
    1
你在筒子河边坐到了长椅上。
秋阳斜铺到你身上,仿佛有巨掌在抚慰你起皱的灵魂。
2
你从阿姐那里出来不久。
是阿姐把你叫去的。她很少主动给你打电话。尽管她家安了电话分机已经半年多了,这几乎是她头一回主动给你拨电话。
去了才知道主要为的飒飒的事。
阿姐脾气早已变成这样:她向你倾诉什么,明明是为了消除内心的焦虑,你听后刚开口劝慰,她便马上几乎是凶声恶气地声明:“你莫以为我有多么着急!我现在根本不像外人想像的那样,其实我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心里头很平静,我才不希罕什么同情,我也还不到自己活得困难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步!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阿姐一口咬定飒飒是在单位里充当了“第三者”,而且竟至于跟那有妇之夫“乱搞”闯下了大祸,“从各方面分析,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跑到常嫦那儿去挤着住……”
又不容你那“未必”的议论说完便粗声截断说:“莫以为我就那么在乎,各家比一比,我未必是最丢人现眼的,而且飒飒她自己不要脸,管我屁事!……”
虽然如此,阿姐总算在至亲面前发泄出了胸臆中的闷气。到她铺排出一桌子菜招待你的时候,终于接近心平气和。
你这才问起嘹嘹:“又上团啦?”
“上团”就是又有旅行团来了,他当导游领着到各处游览。嘹嘹高中毕业以后没考上大学,去上了个警察学校,只培训了一年,就分到城北一个基层派出所当民警,他不甘心因而不安心,试了很多种路子跳槽都没有成功。最后忽然醒悟,自己不是随父母去过广东吗?广东话一拾起来,不就是个专长?结果就终于凭借着这个专长当了旅行社的粤语导游。
一提起嘹嘹,阿姐眉梢眼角便如沐春风,顿时生动活泼起来:“可不又上团了,现在粤语团真不少,而且并不是些没多大油水的国内团,现在美国团虽说不多,香港、新加坡的团不少……嘿,说来你怕不信,半年前有个新加坡大学生,女学士,考上了硕士生,高高兴兴地来北京旅游度暑假,嘹嘹开头其实并没怎么注意她,不过是她登长城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了脚,痛得呜哇叫,嘹嘹就把她从那高处背了下来,后来又陪她去医院,就这么点接触,那女孩子在中国倒没表现出什么来,谁知一回新加坡,就一个星期来一封信,还给嘹嘹寄衣服,新的好贵的名牌T恤,我开头也以为不过是感谢救伤之恩。谁知,嘿,到第十封信那就有求爱的话了,我没有强求嘹嘹给我看,他也没全告诉我,可是我看他读信的那神气,就能猜出个大概……”
你听了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没等你说出半句助兴的话,阿姐却突然又一绷脸,粗声重气地说:“我知道那不可能,谁抱幻想了?我们嘹嘹只有个高中学历,大学都没上过,人家真能要他?不过是那女孩子浪漫罢了!……”
你为阿姐这在一连串坎坷后形成的特异心理特征而难过,即使爱怜阿姐如你,如今也很难同阿姐作平舒顺畅的心灵交流……当年那个站在钱粮胡同35号海关宿舍的家里,在里屋的五斗橱前面,同达野哥含情脉脉对望的那个编扎着两条粗黑大辫的阿姐,消失湮灭到哪里去了?
3
……临走的时候,你说你过两天就去常嫦那里看看,如果飒飒在你就跟她谈谈,劝她还是回家住,这显然正是阿姐难得地打电话把你约去的原始目的,你说出了这个打算,她心里很满意,那是一定的,可是她偏要一歪嘴说:“她也未必就听你的,你写的那些书她从来不认真看,匆匆翻几下就扔到一边,前些天她还在家里跟我说过:小舅写的那些,能算是文学吗?……”
阿姐哪里想得到,她无意中引用的一句飒飒的话,如匕首刺入般地使你的心疼痛流血……
飒飒当然是中了一种当代青年人难免染上的狂妄病毒,然而即使是狂人的话里,也往往包含着令人痛苦却无可辩驳的真理因子……
是的是的,写了许多,印出了一大堆,可究竟什么是文学?
4
你不是没有窥透人性的能力。
然而,往往不能把那穿透性的感悟译成文字铺排到纸上。
你难为情。
到最关键的地方,你难为情了。
为所爱,你不忍揭橥那卑琐卑微的灵魂图像。
为所憎,你不愿闪现那良知残片的余火微光。
总在是非、善恶、尊卑、高下、阴阳、爱憎……诸如此类的两极牵动的感应场里转悠,总不能断然超越。
太理性?缺乏对习用语言符码无情颠覆的勇气?
然而最关键的,于你来说,恐怕首先是颠覆那横梗在心中的不忍。

    文学应当残忍。面对人性的冷静到极点的残酷解析。
文学的残忍,也许便是对个体生命深层价值和全人类生存意义的大怜悯大拥抱。
……微风吹过来,长长的柳条拂到你的肩上。你坐在紫禁城高高红墙外的筒子河边。一群乌鸦从你头上飞过。
夕阳的巨手摩挲着你。
“还写啦?”
你胸臆中有一种膨胀欲裂的感觉。
5
还在师范学院上学的时候。
星期天,天还黑着,你便从二十几个人合住的宿舍自己睡的那张上铺蹑手蹑脚地穿衣爬下……你走出宿舍,走到校门口,校门还没有开,你四面望望,便翻门而出……
你穿过没有燃亮路灯的街道,拱着肩,揣着手,一步步朝北海公园走去。学院离北海公园很远。那年头那种冷雾飘荡的早晨街道上几无行人,连车辆也稀少,无论汽车还是自行车,偶尔会遇到马、骡、驴拉着的从农村来的大车,赶车的农民把自己裹在脏兮兮的破口处绽出脏棉絮的棉大衣里,坐在牲口屁股后打瞌睡,蹄声清脆,有一种怪异感……
直到快接近北海公园时,街上才有了比较多的人影,但人们无论行走还是骑自行车,都默不出声,有一种无声电影的感觉,而且是有许多划痕和颗粒粗糙的那种无声片。
北海公园并没有开门。团城外,园门前,有几十个人默默地守候在那里。不成队形,相当分散。人们互相之间不搭话,也不对眼,却似乎有一种默契,体现出一种相互理解和容忍。
你便也置身其中。表面上闲闲的,其实却频频看腕上的手表,耸起耳朵,注意园门开启时的响声。
园门终于打开,打开前都已买好了门票,园门甫开人们便急速地走了进去,都大步流星的样子,到湖桥前,有几个最前面的跑动起来。于是你和许多落在后面的人便不由得也跑动起来,终于形成狂奔的局面……
朝琼岛前面的长廊跑去,廊子里响起怪异的跑步声,杂沓而紧张……
跑向仿膳饭庄。那里有人发售一种预约餐券。在那里才形成一支争先恐后的队伍,不大发生争执,但空旷的公园,整体空荡荡的长廊中,偏在那仿膳饭庄门前形成一个后人紧贴着前人脊背的短龙,实在滑稽而怪诞。
预约餐券五元钱一张,每人至多只许买两张。在那年代那是相当昂贵的价格。但总有排在后面的人未能买到。
你总能抢到较前面,总能买到。买到以后便很高兴,很得意。
买到以后你就珍藏在钱夹子里。到下一个星期六你就给二哥往单位打电话。当时也是单身的二哥听到你约往北海公园一游自然总是欣然前往。转悠到十一点半左右,你就说无妨去“仿膳”吃中午饭。头一回二哥很惊异:“让吃吗?”“仿膳”并不能随便进去吃,何况那时候谁都可以进去吃的外卖餐馆总是难以找到座位,钻进去能发现没有人着凳子下面的横杈立等的“空子”便算幸运……你便告诉二哥你有餐券,“哪儿来的?……”你便说有人送给你的……你同二哥便进去,那里面便仿佛是天堂,不用等座,也没人看着你吃等着你走好占有那座位,一张餐券给一盘有肉的炒菜一碗有肉味的汤一大碗白生生的米饭……你和二哥便愉快地享用,二哥就半当中总劝你:“慢点,慢点,为什么那么快?”你却无论多么想矜持一点,到头来还是不免狼吞虎咽……把菜盘里的每一丝肥肉,包括还有些未煺尽毛的肉皮,都搛起来送进嘴里,汤喝到最后,汤勺舀不起残汤了,便爽性端起汤碗将残汤残渣全倾入口中……
后几次二哥就问:“怎么总有人送你餐券?”你就说是给报社投稿,报社编辑送的。二哥就再没深问。
甚至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你也没有向二哥供出实情。那两年,自打从同学那里听到“仿膳”有预售餐券的做法以后,你就经常那样,在公共汽车头班车还没出动前,便徒步走向北海公园,最后到达公园门口,待园门一开,便朝里面狂奔……
6
爸爸最后被硬性“退休”到了原籍。
你去故乡看望发落到那儿的父母。怀着身孕的妻同你一起去的。
你看到爸爸在那竹篾心子外糊泥巴作墙、顶上露出乌黑的椽子只敷些薄薄的青瓦作顶的住房里,在床边挂出了一个不小的镜框,里头压的并不是照片,而是些红的、粉的、绿的发旧的缎制胸条,胸条上都竖写着“观礼证”字样,下头有一行注明位置的小字,如“西一台上”或者“东三台下”等等。还有一行数码编号,仔细看,可以看出来上头还盖有一个红的印鉴,以证明绝非伪造。那是爸爸在1951年至1956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和“国庆节”曾登上天安门观礼台的明证。他一直珍藏着。但在北京的家中和在张家口军事学院里任教时,他都不曾如此这般地压在镜框里悬挂出来。

    在贬斥到原籍以后,他却展示在自己的床前。
肯定同所有来他住处的乡亲都指示解说过。
你一个人在那间屋里,细细地观看时,心里发酸。1957年以后便不再有那样的签条。而且,从1951年到1956年,那签条注明的位置在逐次向下向偏侧挪移。
妻曾悄悄问你:“爸爸为什么要把那些……挂在那里?”
你白了她一眼。她便不再索答。
……一天妻正坐在竹躺椅上休息,爸爸忽然走过去,后面跟着妈妈,爸爸一走近,妻便赶快坐起,又要站起,爸爸用手势阻止了她——因为媳妇有了身孕;爸爸手中现出一个金钏,慈蔼地对妻说:“妈妈南来北去随身藏了多年,现在给你,做个纪念……”妻的脸忽然涨得通红通红,用双手接过了那小小的金钏,却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那里,你在一旁帮她将那金钏戴在了腕上……
……后来爸爸脑溢血去世,后来妈妈一度来京住在你处,有一天吃饭时妈妈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那年爸爸给你们的金钏呢?”妈妈望着你,你便同妻对眼,妻便满脸涨得通红通红,你便赶忙说:“在大立柜的小抽屉里呢,现在哪儿戴得出去……”
其实你和妻早将那金钏拿到银行去换了钱,那是“文革”后期,你和妻进入前门外大栅栏那所银行之前,在那附近街上徘徊了许久,仿佛自己是贼,至少是不光彩的人物,要做的是一桩见不得阳光的事……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走拢柜台,为苛酷的眼光和冰冷的询问所折磨,最后只换了不足100块钱,你斜眼看了一下妻,妻在你身旁脸涨得通红通红……
7
……是“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足可庆幸和告慰的是你和二哥都还属于“革命群众”,你在星期天去二哥单位找二哥,二哥住在那栋楼的顶层,下面几层是办公室,顶层是单身宿舍。单身宿舍里并非单身。有一人同二哥合住。所以找到二哥以后,略坐一坐,你们哥儿俩便外出。你们总是到公园里去消磨。那时候劳动人民文化宫的最西侧还有一处可以坐下来喝茶的地方。那算得是个小小的避风港,你们常在那里拣一个角落坐下,不敢也不愿谈政治,便“摆电影”,摆些以往看过的旧电影,苏联电影或者中国电影,间或也议及东欧电影及日本电影。苏联那部《牛虻》偏用粗胖不堪的演过《彼得大帝》的老演员彼得罗夫演红衣主教蒙泰奇里,亏导演想得出!看看书里插图是怎么画的,蒙泰奇里书里明文描写是身材颀长、温文尔雅的……但电影当中的蒙泰奇里又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到底“姜是老的辣”,导演起用彼得罗夫自有他的道理!……日本电影《狼》,那乙羽信子真豁得出去,贱!演一个穷疯了参与抢劫邮车的女盗贼,被警察铐上手铐拖起走……听说她本是“肉弹”明星,卖色相的,怎么愿意接受共产党导演今井正的邀请演这种左翼电影?……摆到兴浓处,你便忍不住声音高扬,又呵呵地笑,二哥便给你使眼色,你便吐舌头——摆这些个“修正主义”电影在当时也是一种罪行……
……那回你找到二哥,跟他一同下楼时,在一楼楼梯口正遇上一个被罚打扫楼道卫生的“牛鬼蛇神”,那是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色灰暗、肌肉皮肤松弛打皱的老头。他看到你们的脚便马上让开,顺下眼呆立着,待你们离开后才继续他的清扫工作……你却一眼看出他是父亲的老朋友崔伯伯,他原是二哥他们那个单位的副院长、总工程师,是一大技术权威。自从“文革”初期被揪出来,一直被关在地下室,头两年是每天无数次被提出来示众批斗和游斗,后来便每天派罚他白天出来清扫厕所和楼道……
你默默地同二哥走出他们那个单位的大门。你们都没说话。
本来就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双重帽子,在“清理阶级队伍”过程中又增添了另外两顶:“大叛徒”和“反动资本家”,所以属于要斗倒斗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也不稀奇。到处都有这种勉强苟活着的“狗屎堆”。
但心里还是冒出几多的惊诧,几多的感慨。
毕竟那是曾唤做崔伯伯的人。
……崔伯伯曾经仪态万方。他常到你家作客。自己来,不带他那个二太太。他总是短打扮,上身一件真牛皮的黑夹克,下面西服裤,高档皮鞋。你总觉得他像个外国人。他并无外国血统,只是早年在德国留学,啃了很多年洋面包,在那里攻下了博士学位而已。他身躯伟岸,面庞阔亮,眼窝有点内陷,嘴很大,牙齿很白很齐,头发经常理成年轻人一般的平头,笑起来声音浑厚响亮。在爸爸的朋友里他身份最高,他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据说是上面一位地位很高的领导人提名给他这个荣衔的,他们当年在德国相处得很好。爸爸总揶揄地说,他来作客倒主要不是为了同男主人聊天,或与另外的客人比如说又高又瘦的莫伯伯一起与男主人打戳牌(一种叶子牌),而是为了享用女主人也就是你妈妈烹制铺排出的一桌地道的川菜……那固然是因为你妈妈手艺的确不同凡响,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除了出席宴会,日常崔伯伯都难得吃上可口的饭菜——他的二太太把钱管得很紧,安排家中的伙食相当节俭,加以毫无烹调技术可言,即使偶尔买来一次猪肘子大鲤鱼打牙祭,也烧制得淡而无味……你妈妈的烹调技术虽高,但制作过程非常之迟缓,这样就总要让客人饿得有点承受不住了,才能开席,因为大家是至好,相熟多年。崔伯伯有时在等待中就不免哇哇大叫起来:“蒋嫂哟,我肚皮都快瘪透啦!”你爸爸便一旁抿着嘴笑:“早哩!那珍珠丸子,她每一个还都要用藕丝儿镶出图案来……西谚说,最好的厨师是饥饿,信然也!”

    ……崔伯伯那二太太,大约比他要小20岁,跟你二哥年龄差不多,那是个“羊脂球”型的美人儿,虽说她不能给崔伯伯带来餐桌上的快乐,但那卧室中的补偿一定非常之充分。你和二哥去崔伯伯家作客时,崔伯伯坐在沙发上同你们交谈,有时那崔伯母便坦然地坐到沙发扶手上,身子依偎着崔伯伯。一条丰满红润的胳膊便挽到崔伯伯肩膀上,或竟用肥胖白嫩的手指头去梳理崔伯伯头上的短发……
……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那崔伯伯的生存状态可算是知识分子当中最佳的一等,他不仅政治上给地位,技术上也确实由他说了算,还几次被派到亚非的友好国家去主持援建项目的技术设计。你在他家看见过他在缅甸拍的照片,站在一个大卧佛面前,身旁是缅方的官员和翻译,你还亲耳听见他大声地议论过:“我最好的设计没落在中国,我们在那边盖的工厂无论是厂房还是里头的设备,都比我们自己这边的一流!……”
“文革”风暴刚起,崔伯伯就被打倒了。他挂名副院长,自然是“走资派”,他是有职有权的总工程师,当然是“反动学术权威”。可他怎么还是“大叛徒”和“反动资本家”呢?
二哥便告诉你,“清理阶级队伍”当中又发现,他当年在四川为资本家的企业当总工程师时,资本家为了笼络他不让他跳槽,就赠了他若干股份,他既是股东,当然也就算资本家了。对此他自己供认不讳。“大叛徒”一事则复杂多了。是“造反派”翻20年代初期的旧报纸查出来的。当年有那么一天北京城里各大报纸的头版都登出了一条显要的消息,报道警方逮捕了北京大学的几名赤色分子,列在标题中的三个名字里第二位便是崔伯伯。有两份报纸还言之凿凿地说崔某人系共产党要员。隔了若干天报纸上又有崔某人被家人付重金保释出狱的消息,并说崔某人表示从今以后拟安心读书、不涉政治云云。那消息不再登在头版而只出现在次要版面的角落里。“造反派”和“清查组”当然据此提审了崔伯伯,在这个问题上据说崔伯伯就表现得极不老实,极为狡猾,并且气焰极为嚣张,言论十分反动,他因此不得不承受“造反派的脾气”而被武斗。据说因抗拒武斗他掉落了两颗牙齿,那当然是罪有应得。
二哥将大字报上所公布的崔伯伯的新的反动言论扼要地复述给你,你从那些信息中洞察到,崔伯伯的彻底沦落概缘于他的“意识原罪”。
是的,崔伯伯在被审问时说的那些话,是一种“原罪”,一种无法从他意识结构中剥离开的“原罪”……
他说,那时候北京大学自愿组成的政治团体或准政治团体很多,陈独秀、李大钊组织的共产主义小组只不过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他的参加只不过是凭借着一种热情和兴趣,那时他还不到20岁,非常幼稚,他有时去聚聚有时又并不去,他没履行过什么手续,所以自己觉得并非正式成员,因而后来的不再参加也无所谓退出,当然也就无所谓叛变……那时候人们也都并不以他的进退为怪,他被保释后依然经常见到李大钊,见面时依然言谈极欢,那时候社会上不存在一种要求每个社会成员明确表态归属的政治前提,你可以搞政治甚至自制炸炮去炸政敌,也可以完全不问政治地读书、教书、写书或者卖大饼和拉黄包车……
他说,他那时候当然见着过毛泽东,因为他经常去图书馆借书。有一次毛泽东跟他打听周作人先生的住处,他当然告诉了他……“造反派”便喝断他的“交代”,说他胡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定打听的是周树人即鲁迅的住处而不是汉奸周作人的住处。他便说那其实是同一个地方,当时周氏兄弟住在一个院子里,但他记得很清楚毛主席打听的是周作人,周作人那时候还不是汉奸,而且当时在周氏三兄弟中名气最大,……他说毛主席那时候是一个很平常的人,一个图书馆的小职员是不引人注目的,因而他实在提供不出“造反派”们所希求的足证其伟大的事例,他总不能伪造历史……
这便是他的“原罪”,即使不是与生俱来的,也是自识字以始的,谁一定要他伪造历史?但他应当进入到一个社会阶段所设定的“历史前提”之中,他灵魂中总梗着“那时候是一个很平常的人,一个图书馆的小职员是不引人注目的”一类“事实”,他怎能不被打倒,不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据说那一轮审问之后,崔伯伯因为抗拒而掉落了两颗牙齿,他就变得稍微聪明了一点。当然只是“稍微”了“一点”而已——他不再回答任何讯问,面对着“造反派”的连珠炮般逼问或拍桌怒喝,他只是低头沉默。
他晚上被关进地下室,白天被放出来清扫厕所和楼道。
他的原配还在上海,还活着吗?

    他并没同那原配离婚。以往每月他把三分之一工资给她寄去作生活费,现在他没有了一分钱工资只有一天三顿窝头菜汤,那大太太谁供养?
他的二太太呢?据说连同他那几个跟二太太生的子女都被轰到了一处小平房中,总不至于死掉吧,但他们又是怎么个存活状态呢?二哥和你敢去看望吗?倘若去了,她还会用拳头捶到二哥脊背上,笑着说:“好一个盈工,吃得嘎胖!”还会一脸的红晕么?
……后来有一回你去找二哥,二哥告诉你崔伯伯死了,不是自杀,是突然发病,昏迷,不得不送到医院,医院说是癌症晚期,也没怎么给治,没多久就死了。
崔伯伯死到临头,终于认识到当他十八九岁的时候,他常去借书的那个地方,分明照耀着一颗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么?他的意识深处,还坚持那个有罪的记忆,便是那个高个子湖南人跟他打听的,是周作人教授的住址么?
想起来,有一种恐怖感。
8
大哥跪在地上,给爸爸洗脚。
爸爸被强行复员到了原籍。大哥也被强行遣送到了原籍。
大哥在“文革”初期被派到一个县里“支左”,结果他公开支持了一个后来被指斥为“专搞打、砸、抢、抄、抓”的“极‘左’组织”,因而被部队调回隔离审查,后来被定性为“混进部队的社会渣滓”,开除军籍,强行遣送回原籍,在生产队当农民。大嫂跟他“有祸同当”,到镇上卫生院当护士。
同在难中,本是至亲骨肉,既然相聚在原籍,自然容易尽弃前嫌,且相濡以沫,共挨时日。
大哥突然迸发出强烈得有些吓人的孝心,尤其是对爸爸。
爸爸犯了脚气,大哥就不仅去找偏方,不仅亲自用热水泡制那据说有特殊疗效的洗脚水,不仅一再把手伸进水盆里试水温,不仅亲自将那疗效洗脚水端放在爸爸身前,不仅跪到洗脚盆边帮爸爸将双脚泡进那热水中,不仅用自己双手轻轻地、细细地为爸爸洗脚底脚背脚踝脚趾,还一个个脚趾缝都搓揉过去,末了还用脚布认认真真地为爸爸将洗泡过的双脚揩干。
那时候大哥已经快50岁,因为遭受打击,显得十分苍老,头发不仅花白而且稀疏,又嗜烟如命,吸得嘴唇乌黑,浑身烟气沐后不退,然而他孝顺起老子来,却如此这般地夸张。
大哥一生说话做事夸张,富于戏剧性。他是个永远不甘寂寞的角色。
据说那一时期爸爸对大哥相当地慈蔼。妈妈因此很高兴。她说乡居生活虽说苦一点,但骨肉相亲的快乐却实在难得。
然而那一时期却相当地短促。
有天大哥又端着配置好的疗效洗脚水走到爸爸面前,刚把那洗脚盆搁下,爸爸就一脚将水盆踢翻,并且大喝一声:“滚!”伸直胳膊颤颤巍巍指向门外。
正在灶房剥蚕豆肉的妈妈和大嫂忙跑过去………
怎么劝也没有用。大哥要解释,爸爸不要听。
爸爸再不可能原谅大哥。铸成永恒的仇子情结。
原来,那天大哥大嫂来看望爸爸妈妈之前,从北京来了两个搞外调的人,那两个外调者是为爸爸在重庆海关的老同事方伯伯一案而来。方伯伯方伯母都是打入国民党海关的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后不仅调京担任要职而且正是由他们的推荐,指出爸爸思想倾向进步,为人正直,海关业务熟稔,更有许多暗中帮助地下党特别是掩护地下党员的善迹,所以后来才得以也调入北京,委以相当的重任……“文化大革命”当中,方伯伯方伯母因党内斗争受到牵连,都打成“走资派”,方伯伯更被指认为“黑帮分子”,这倒都不足以为奇。问题是,现在到了“运动后期”,方伯伯的问题已大体查清,虽有“走资”问题,但不属“顽固”,“黑帮”够不上只算是“执行过黑线”,基本上可以考虑予以“解放”,降职使用。但从部队转来的一份揭发材料里,却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就是在1948年左右,方伯伯曾托揭发人到香港做过一次款额不菲的投机买卖,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否至少有敌特的嫌疑?因为当时的地下党,并没有让他做过这么一回事,据他自己解释,那是纯粹的一种个人经济投机行为,当时国民党海关的高级职员,做那类的事形同家常便饭,但“专案组”的人特别是年轻的“造反派”怎么也不相信,因而派人外调,为什么要查到爸爸这里?因为那份揭发材料的作者,便是大哥,大哥在材料里首先提到了爸爸,由爸爸才提及方伯伯……
外调的人走了以后爸爸七窍生烟,但他毕竟已然年迈,只瘫坐在藤椅上任那烟焰往心里冒而无从向外蹿……那两位外调者打算第二天再到镇子上找大哥,所以大哥懵懵然,还端着洗脚水去孝顺爸爸,活该他被当场喝骂……

    你不想把方伯伯的那段历史那个行为搞清楚,你估计大哥的揭发并非造谣而基本上全是事实——当年他同爸爸吵翻离家出走,方伯伯不仅周济了他而且也确曾托他搞过那样一次投机买卖;但你一直在苦苦探索大哥写出那样的揭发材料的原始动机,他究竟图的什么?!
爸爸恨大哥,但爸爸至死不清楚大哥为什么总做这一类的事。
你却终于憬悟。你想起曾听大哥说起过,他很羡慕当年一个叫邹志彪的一起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人,那人在部队路过自己家乡的时候,亲自冲到自己家里把自己的地主父亲捆绑起来并且拖着他一直拖到人群面前,当着众人把那下体已经拖烂的父亲枪毙掉了。
大哥就总想显示那样的功勋。
同他忽然想显示出他比我们任何一个子女都更孝顺爸爸一样。他年近半百了还跪在爸爸面前为爸爸洗脚。
那是一种总渴望在极端性行为中得到价值确定的快感的天性。
……“文化大革命”都接近尾声了,忽然有一天你任教的那所中学的同事对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的你说:“蒋老师,有个乡下人找你,在教研室坐着哩。”
你急忙走往教研室。你那个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个满脸烟气鱼尾细碎嘴唇乌黑衣衫破敝的瘦子,脚底下撂着个用粗针脚缝补过的脏兮兮的旅行包,你一进去他便转过身子,用一双细长的眼睛斜睨着你,脸上现出一个“怎么着,弟娃,你能不帮我吗”的夸张表情。
那是千里迢迢“盲流”入京的大哥。你忙把他带往校外家中,给他找东西吃。
他是有为而来的。
他要去找《红旗》杂志社。他说他一个月以前寄了一篇文章给《红旗》,他自认有相当的“爆炸性”,搞好了将犹如“第一张马克思主义大字报”,或至少犹如当时不断爆出来的那些个“新生事物”,比如敢交白卷的英雄呀,“一个小学生的日记”呀,“小靳庄批林批孔批现代大儒的民歌”呀,等等。同时,他又带来了更多的文稿,都在那个旅行包里,他几乎什么别的东西都没带,一路上充满自信和希望地提着他那些在乡村昏暗的灯光下写成的文稿。
你听着,不想讨论,不想劝阻,甚至宁愿他能成功——但你深知那几率在他而言几等于零。
后来大哥去了《红旗》杂志社,一个编辑到传达室接见了他,说了些鼓励的话,稿子嘛原有的和带去的编辑部都留作参考。
……你把大哥送上回程的火车。他在车窗里充满憧憬地对你说:“就算这回的这些都不行,下一回我写好点他们肯定采用,你等着瞧吧!”
后来“四人帮”垮台,《红旗》彻底改组了。大哥那堆“留作参考”的文章下落如何呢?
大哥跑回广州活动。一批人同时活动。都得到平反改正,大哥亦然。当然也不能再回部队,改为在广州转业。刚时来运转大哥就爆发了肺癌。他经历了一个疼得钻心入髓的时期。但大哥是条硬汉,他强忍着巨疼拒不呻吟。
他渴望着在这个世界上创立奇勋。他没有成功。
9
大哥跑回广州要求平反改正的时候,你们底下几个子女都动员爸爸给原单位写信,要求落实政策。那时候你、阿姐和大哥都鞭长莫及,只有二哥可以从成都赶到县里同爸爸面谈。
据说爸爸一听二哥开口说应要求落实政策就光火了。
爸爸说大哥跑回广州活动是“胡闹”,说他就该被遣送原籍,部队当时那样做“一点也没有错”,又拍着桌子说:“莫把我和那个坏东西混为一谈!我是革命干部光荣退休,他是犯错误下来改造!”还说:“在这里跟贫下中农在一起有什么不好?我才不要你们照顾!我讨厌城市!我喜欢农村!”
但据妈妈私下里跟二哥说,爸爸心里头其实十分的矛盾,听到越来越多以往被错打错划和粗暴处置的干部被平反改正和安排回城的消息,他当然也感到自己这些年来被如此对待十分地委屈和难耐,但他的自尊心不容他嘴软更不容他采取任何主动,他就总是跟妈妈唠叨,什么这个人历史上真有严重问题,怎么可能重返单位工作?那个人确有“恶攻”言行所以罪该下放又怎么可以请回城里教书?他不能怀疑那些消息的真确,便断定“这都是一时的翻案之风,早晚会遭到反击”,声称,“我是一心一意要照毛主席的指示,在这里思想改造到底的”……但他却又多次对妈妈流露:“到底年纪大了,这个地方的茅厕上起来实在恼火啊,要是还有单元房住有个抽水马桶就好了……”“我的英文有几十年的家底儿,教起学生来总比那些个新手省力啊……”
被爸爸视为十恶不赦的大哥竟被共产党大赦善待了。消息传来,爸爸不是高兴而是气恼,妈妈把大哥的来信递给他,他一把扔到地上,总算没有扯碎,大哥给爸爸妈妈寄去的花旗人参茶(是用补发的工资倒换成一部分外币兑换券,在广州友谊商店买的,弥足珍贵),妈妈取出来以后便不敢向爸爸显示,也不敢贸然冲出来给爸爸喝。

    大哥的死讯传来,妈妈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爸爸,爸爸听了竟说:“死了好,这就清净了。你要哭另外找个地方哭,我不要听!”
但那以后没几个月,爸爸突发脑溢血,也去世了。
在那另外一个我们生人难以捉摸的世界里,爸爸和大哥还是互不相容吗?
永远结算不清的父子之仇!
10
二表姐田月明突然出现。
多年不见。尽管她和西人定居天津,离北京很近,但同你很少联系。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谁都怕别人突然跑来打扰。谁也都没有无端跑去叙旧的闲情雅致。
二表姐刚随一个天津的考察团访美归来。她因为英语口语极为流利,且是一口美音,本身又是工程师,有专业知识,说起行业英语也得心应手,所以不仅她所在的设计院组团出国总少不了让她当秘书长兼口译,许多外单位还经常来借用她。开头她颇得意,后来便有厌倦之感。
这一回因为出访团从团长副团长起不知怎么的都打算在北京的“出国人员服务部”用外汇指标购买洋货,买妥直接从北京运回家中,而不愿回到天津再买,二表姐却无购货兴趣,所以就与他们“脱钩”,抽空跑到你处聚聚,当晚再与他们汇合,乘面包车回津。
你同二表姐坐在长餐桌两边娓娓谈心。
月明表姐不再是一轮满月,当年的丰腴和鲜美都几无痕迹,下颏变尖了,眼角的鱼尾虽经化妆掩饰,到底仍难藏匿,但一笑一颦之间,却依旧风度不凡,加以穿着洋而雅,简而精,对面望去,倒颇有薄云掩弦月之感。
东一句西一句。啜饮着信阳毛尖泡制的冰茶。
……在华盛顿,去寻找了那当年随父母住过的小楼,当年那是中国的武官宅邸,如今早成了房产不知属于何人的民居,冒昧地去按响了门铃。门缝里一张西洋老太婆的脸,满布疑惑,双眼更流露出对黄种人的不信任,但月明表姐一开口英语那么地道,且扼要地说明了原委,伊便允许她进入了……大客厅,小客厅,回旋楼梯,阳台,阁楼……少女期的往事,一一袭上心头。当走进那间当年她同姐姐霞明合住的房间时,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眼泪,陪她走来走去的西洋老太婆理解了她,将她揽到怀中,拍着她脊背说:“哦,亲爱的,我们都有丢失的岁月,都有……”
……记得那时官邸中雇得有保姆、男仆、厨师多人,都是白种人,你姑妈曾很得意地对晚辈们说过:“那时候我跟你姑爹偏不雇亚洲人,也不雇黑人,偏雇白人,我们就是要白种人伺候我们!”但共产党并不细究你姑爹姑妈那时候雇的是什么人种怀着怎样的足堪肯定的民族情绪,即使后来姑爹起了义,也认定那是一段反动历史……
……在波士顿附近的小镇上遇见了香姑姑,准确地说是香姑姑自己打电话来找到她的,香姑姑就还有那么大的本事,只根据一个她到了美国的模糊消息,便能查明她的行踪,并将电话打到她只住一夜的旅馆房间……香姑姑让女婿开车来接她,去见面——又并非到女婿家,而是到另外一个老朋友家……去了月明表姐就发现那香姑姑所说的老朋友其实是当年重庆自己家中的常客,准确地说那并非香姑姑的什么老朋友而是姑妈的老朋友,但香姑姑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或者说吸附力,让人家把她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予以接待……香姑姑俨然一副侨寓美国多年的派头,不知底里的人谁能想像到她一度在青海大柴旦的土坯房里生活过8年,并且那时有个口头禅是:“这个思想改造可是顶顶要紧的啊!”
……都一迭声地问姑妈的近况,月明表姐自然说好,问为什么不到美国来玩玩?月明表姐心中暗笑,因为你们光是空口问,谁发邀请?谁作经济担保?机票款谁付?……便只说总的状况很好,只是最近身体有点小恙恐怕一时难以远行……
香姑姑与其说是为了与月明表姐欢聚为了问候姑妈,不如说是为了向月明表姐并透过月明表姐向姑妈展示她那老来俏的新生活……
……姑妈生活得怎样?很难说不好,但实在是颇为怪异。“文革”初期姑爹肝癌去世后,就让姑妈迁到了一处平房中,那平房质量不错,除厨房外有两大间她一个人住也还过得去,请个保姆白天来照顾她的生活倒也不劳她自己做饭洗衣,但却没有了自己独用的厕所,必得到院里公用厕所去方便,那公厕不仅简陋,且使用者不讲公德因而总是肮脏不堪……儿女们去看望她时总劝她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因为年纪一天天往上升,夏雨冬雪中上厕所一不小心滑倒晕厥那后果不堪设想,应请求给换一处有卫生间的住宅居住,她便厉声驳斥:“我蒋一溪一生革命,从来没向组织上伸过手!”可怎么跟她对话呢?她总觉得1925年随爷爷跑到广州加入何香凝主持的妇女运动讲习所是革命;1928年到天津参加市党部的妇女部工作是革命,因该国民党市党部不服从南京国民党中央的指示后被解散改组,她参加了抗议活动,自然更是革命;再后来她被国民党以公费派往法国留学,学幼儿教育,因担保人是何香凝,因而亦属革命;再后来她嫁了姑爹,因姑爹在国民党军队中非蒋介石嫡系,据说在她支持下又抵制过派往“剿共”前线的命令,因而还是革命;后来抗日战争期间姑爹没带兵去跟共产党搞摩擦而是参与了开往缅甸的远征军,从而是继续革命;抗日战争胜利后姑爹赴加拿大、美国担任大使馆武官,参与了许多战后清算德意日法西斯的外交活动,她作为武官夫人也频频出场,焉能说不是革命:而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开赴大西南时,明明姑爹和她可以带领一家子随蒋介石飞往台湾,却毅然地宣布了起义,封存了物资,维持了市面秩序,使解放军得以和平进入,当然是最充分最彻底的革命……确实,在这一环又一环的革命进程中,她也曾住过豪华宅邸,享受过超常待遇,但那都是“组织上”安排的、给予的,“我什么时候伸过手?!”

    ……你和月明表姐坐在餐桌两边,品着茗探索姑妈这种心理逻辑和精神状态的深处隐秘,姑妈真的相信自己具有无可挑剔的革命生涯和无可争辩的革命者身份么?在她那些语言符码背后,是不是有着某种难以言传的惶恐和畏惧?……
……后来何香凝病逝,廖承志将何先生当年的几个女弟子请到北京,给她们提供良好的条件,以撰写关于何先生的回忆文字,你去姑妈她们下榻的招待所看望姑妈,并帮助姑妈整理写出的文稿,结果你发现姑妈和那几位同辈老太太有些行为真是滑稽透顶……
……廖承志专门派了一辆小轿车,供她们必要时使用,但在食堂同桌进餐时,你便也许会听到她们一个在说:“我今天坐公共汽车去看了侄女儿,我可不要特殊化!”另一个则说:“让晚辈到这里来看我吧,我要抓紧回忆录的写作,我可没有往外跑的时间!”而再一位,比如说姑妈,便会冷笑着以“后来居上”的口气说:“看来看去有什么意思?新社会讲究什么虚礼!我侄儿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我跟我扯什么闲篇,他是作家,来是为了帮我给文章润色!”……她们拒不用那车,令年轻的司机大惑不解,而她们又争先恐后地给那司机送礼品,一位送了一条香烟,另一位就送了一包糖果,还在餐桌上顺便大讲吸烟有害的道理,而第三位,又恰恰是姑妈,她送给司机的是一本新版的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还用说什么呢?她微笑着,面有荣获冠军之色。
……那也许是几个蛰居多年的老太婆的最后一轮革命竞赛,回忆录稿子终于都弄完编妥,廖承志请她们共进晚餐,席间廖承志说:“各位在当地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写份材料给我,我想当地有关部门都会重视,都可妥善解决……”
其中一位其实已经递了一份材料给他的秘书,提出来希望调一个外地的儿子到身边来,听见这话却赶忙说:“其实各级组织对我们都关怀得无微不至的,真不好再给添什么麻烦……”
另一位心里想写还没有写,她是想解决一个地点问题,把她从现在的偏僻处调到一个购买生活日用品更方便的地方,但一听这话反而扬声说:“没困难没困难,就是有小小的困难,我们直接跟当地的同志说说就行了……”
姑妈则挺直腰板,微笑着,近乎高傲地宣布:“我一切都好,没有任何困难!”
姑妈就确实没给秘书留下任何材料,回南京去了,依然住她那没有厕所的平房,依然去那简陋肮脏的公厕大小便。
月明表姐她们一群子女知道后都生姑妈的气。最小的表妹“文革”插队期间到县里一家工厂当了会计,始终调不回南京,月明表姐就出头对姑妈说:“您自己不想解决住房问题倒也罢了,您怎么就不替毛妹着想呢?您写个材料请廖公批一下,她不就回南京了吗?”姑妈却吼了起来:“你们不要坏我名节!”
可姑妈的名节又究竟何在呢?她当年不是国民党军官阔太太吗?……月明表姐就私下里以姑妈的名义给有关部门写了材料,要求调小表妹回南京照顾老人,要求换一处可保上厕所不出危险的住房。有关部门接到材料后极为重视,并没有廖公的批示,他们也立即派人来找姑妈调查,亏得那天月明表姐恰好出差南京暂住姑妈那里,而姑妈下楼散步买菜去了,月明表姐便带着来人去看那公共厕所,又详细介绍小表妹的情况……姑妈回家以后,月明便将好消息告诉了姑妈,她本以为姑妈会感到欣慰,谁知姑妈将手中菜篮一摔,指着月明表姐鼻子说:“好呀!你干的好事!你是一只黑手!我不认你了!你给我走!……”
……你和月明表姐对面而坐,皱眉探讨:姑妈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机制?……这与你爸爸当年拒绝请求平反改正落实政策一样,他们都想扮演社会并未派定他们而且扮演了也不予承认的角色……
但小表妹还是调回了南京,姑妈终于也搬进了有卫生间的单元房……那时候香姑姑已经去了美国,月明表姐去看姑妈的时候提到香姑姑,告诉姑妈人家一家子全去美国过快活的日子了,姑妈便板起脸说:“她是什么东西?!你以后少跟我提起她!”又说:“中国人就该在中国过,为什么要往外国跑?!”总算没有再骂月明表姐是“黑手”,但“黑手”的外号,已在兄弟姐妹间叫开,你后来也是一见二表姐田月明便忍俊不禁:“好呀,黑手来了!”
……后来廖承志去世了。再后来姑妈也去世了。革命的史书上当然要留下廖承志的名字,却绝不会出现姑妈。
姑妈的在天之灵,会具有怎样的一种自我感觉呢?
11
“怄死人了!”
小哥又在抱怨。是一种甜蜜的抱怨。在亲朋面前他动不动就要这样抱怨:“怄人哟!真正怄死人也!”

    为你写了那么多小说而其中却始终没有他的影子而怄,为二表妹田月明没给他写去的长信回复一个字而怄,为大哥的遗孤你们的亲侄子吼吼到成都跑生意却没有去看望他而怄,为当年的老同学、戏友,当今文坛走红的评论家何康新出了一本《正本文谈》而没有寄赠他而怄,甚至为他提前一个半月就给美国的香姑姑寄去了圣诞卡而对方直到中国这边的春节过完仍毫无回应而怄……总之,至少每个星期小哥总会遇上一两件怄人的事。于是他便写信给未必是那直接怄了他的人倾诉情怀:“你看怄人不怄人?真正怄死人也!”
你曾经心下暗想,小哥这种心态也许在成家立业以后便可消失,那时候他就该铭心刻骨地认识到,各门各户是各门各户,各人是各人,人走茶凉是人间常态,见面热络便足慰平生,何必无端地那样怄来怄去?
但小哥却年届花甲,依旧童稚做派,令人哭笑不得。
小哥成家虽经历了坎坷,最后倒也功德圆满。
那是在“文革”后期,小哥已然40出头,却仍单身。北京的老同学、戏友、外号“袖珍美男子”的鲁羽,便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鲁羽当时在一个化工厂,那女子是化验室的化验员,她的丈夫因工厂中的恶性事故不幸身亡,守寡已两年有余;那女子虽有一儿一女,负担颇重,但好在娘家母亲还在。原来婆家的公婆也尚康健,都能照应那两个后代,因而处境还不是十分狼狈。鲁羽将小哥引去同那女子相见后,双方的印象居然都很好,一个暑假过去,双方便拍板订婚,不仅那女子和她母亲认可了小哥,带到原来的公婆家去,那一对老人居然也欣然接纳,小哥便也父母相称,且对那小儿小女,甚是爱怜。一双小儿女,对小哥也居然依偎嬉戏如父,小哥暂回湖南时,你去车站送行,惊讶地发现月台上早有老少三辈数口人在那里依依惜别。你冷眼旁观那位小嫂,虽说身高似乎有点超常,骨架也比一般女性为大,且眉粗发茂,面赤唇肥,略输妩媚,稍逊风骚,但伊并不在乎小哥在外省工作且调京不易,也就难能可贵;你又知道伊要坚持过了年寒假小哥再来时,方双双去登记结婚并同偕连理,是她不忍在亡夫惨死三周年忌日前独享新欢,这说明伊是个情义兼顾的巾帼豪杰,更令人无比钦佩!小哥戏台上唱了那么多回花轿洞房的曲文,这下总算好戏成真……
过了年,放了寒假,小哥满面春风地进了京;新娘子有现成的住房,大家帮助使之焕然一新,欢声笑语中将他们送入了洞房,这时你不由得想起小哥在戏台上唱过的《春闺梦》中的几句“南梆子”:
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
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
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
——莫辜负好春宵一刻千金……
……谁曾想刚过元宵节,小哥忽然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你那小小的住房中,当时妻恰好带着儿子回娘家了,二哥恰好出差在北京住在你处,你们见小哥那个模样大大地吃了一惊。
“怎么啦?蜜月里就兴吵架呀?”二哥不由得问。
“是她生病啦?要不是孩子病啦?”你便猜度。
小哥只是坐在那里皱眉摇头。
“你不要结了婚还总是往戏友那里跑,更不要把你那些个戏友什么詹德娟呀范玉娥呀招到你们那里去聚会,又拉又唱的,还净是些风月戏文……”二哥教训起小哥来。
“你别胡批乱评,”你对二哥说,“现在哪来的风月戏文?现在要唱只能唱‘样板戏’,‘样板戏’里夫妻都不能同时出台,吴清华和洪常青也都不带讲恋爱的;旧戏谁敢亮开喉咙唱?……依我想,一定是小哥惹小嫂生了大气……”
“为什么呀?”二哥便追问,“你怎么就赌气跑出来了呢?夫妻吵架最忌讳跺脚摔门一跑,要吵就不如吵个透彻,吵够了,累了,最后两个人一起做饭、洗衣服,气自然慢慢就消了……我们都有这个经验!”
你便搭腔:“对对对……吵就吵嘛,你跑什么呢?再说我看小嫂脾气很好,你干吗跟她吵呢?”
小哥总不说话坐在那里死眉瞪眼的。他很少如此,以往他遇上不顺心的事总一摆手说:“怄人哟!你们说怄人不怄人呢?真正怄死人也!”接着他便会把那怄人的事讲出来。可这回……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二哥和你跟他嚷了起来。
他才嗫嚅地说:“她……她要跟我离婚!”
你吃了一惊:“怎么会?你们蜜月都没度完!”
二哥却哑然失笑:“我当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哎呀,夫妻对吵,这种气话总是冲口而出的!那七舅舅和七舅母一年到头都是这样的话:‘离婚!’‘好嘛,离就离!’‘走嘛!’‘走呀!’……几十年过去,他们离了个鬼!我跟锡梅还不是一样,吵起来她比我凶多了,还不是气极了什么伤感情的话都敢说,‘我们离婚!这就离!马上离!’这类话都嚷出来过,其实家家门背后窗户里夫妻间都有过这种话,亏你还唱过戏,连这么个家常便饭都吞不下!我当什么了不起哩,嗤——嚷了句要离婚!……”

    小哥却嘴角往下撇得好厉害,还抖动着,抬眼望一下你们,眼泡子里噙满泪水,他扬起声音申冤般地说:“她真要跟我离婚!要跟我去街道办事处办理手续……她说她……”说到这句说不下去了,两行泪水挂了下来……
“这就怪了!”二哥瞪着他,愣了半晌,又和你对了个眼,方猜到点上,“你们——性××失调?”
小哥的脸肿胀起来,如猪肝色,他用大巴掌把眼泪一抹,忽然脖子一梗,决斗似的说:“我也要跟她离!她说她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
……原来那女子有着超常的性欲,小哥开初并非阳痿,却实在招架不住,头两晚败下阵来之后,从第三晚便再不能举,而那女子便急得又抓又挠又骂又啐……小哥便跟她讲可以养一养补一补练一练以待将来,她便说:“我找你来图个什么?要是不图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干吗非把你找来?这样的毛病一下子哪儿好得了?说实话你就是好了,你头两天那个样儿我也不满意……”后来气平了一点,又说:“你人是个好人可我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跟你过,得快刀斩乱麻,赶快离婚,离了你也好我也好,你再找不找是你的事,我不能再耽搁了,我得找个真顶用的……”
于是小哥没过完那蜜月就跟那女子离了。那也不能称之为蜜月,对于小哥来说那甚至是恐怖之月。
后来小哥从湖南县里的中学调到了成都的大学任教。那自然已是“四人帮”垮台之后,又进入可以引吭高歌地唱《玉堂春》或《锁麟囊》的日子。再后来他评上了副教授。50岁的时候小哥二度结婚,这回的小嫂是个售货员,48岁的老闺女,介绍人安排他们两个头一回单独叙谈时,小哥就把自己的生理状况,向她和盘托出了,而对方也坦率地告诉他,从小就淡薄性欲,现在更简直毫无所求,只希望找个能相互照应体贴的伴侣安安静静地过一种居家生活。这样他们就果然建立起了一个温馨舒适的小家庭。小嫂在家里操持一切家务而乐在其中,小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心安理得,小嫂工余饭后的乐趣,便是看哪怕是最枯燥最拙劣的电视节目,嗑着瓜子可以一直看到“明天再见”的字幕出现,而小哥课余饭后,则照例迷他的京剧程腔,并且常常离家外出去会他的戏友和串各门亲戚,两人在爱好上互不干涉和平共处,既无争吵亦无探讨,倒也构成一种独特的家庭景观。
在成都小哥常去的自然是二哥家。暑天大热,小哥去了见二哥赤膊自己也便赤膊,弄得二嫂在里间屋简直走不出来,二哥便只好穿上圆领衫,小哥还没弄明白那意思还赤膊,二哥便爽性跟他明说那样为什么不妥,小哥虽把短袖衬衫穿上了,却嘟起个嘴说:“锡梅又不是外人,小时候我们不是都在一处耍的吗?”
后来小哥再去不再赤膊,却又往往他一进门便笑嘻嘻地宣布:“莫忙,后头还有一位……”乃至跟在他身后走进的那人露面,二哥和二嫂又都并不认识,小哥便会眉飞色舞地介绍说:“咦,你们怎么连他(或她)都认不出来?”二哥二嫂面面相觑,他这时便得意地宣布,或是:“完了!你们从他眉眼上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一湖姑妈的老二嘛,咱们的一个乖表弟啊!”又或是:“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的吗?这就是童二娘的三姑娘童凤英啊!……”
蒋一湖姑妈是父亲的从从堂姐妹,就是说她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跟你们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是亲兄弟,而以往蒋一湖一家和你父母一家又并没有多深的来往,可是小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遇见了蒋一湖的老二,论起来是血缘亲,便高兴得双脚蹦,不仅自己从此来往甚密,而且又领到二哥家来,觉得该“乖表弟”也理所当然应该从此成为二哥二嫂家的常客……
至于所谓童二娘的三姑娘童凤英,那就连血缘关系也无,只不过当年小哥流落湖南时童二娘一家给予过他一些温暖,他之不忘恩情与之保持联系自属必然,但他偏又要将这一层关系类推到二哥二嫂处……
他不但带些这样的三亲四友到二哥二嫂家,还动不动就坐下来让二哥二嫂开客饭,往往那被领来的人不好意思谢辞了要走,他便马上跳起来拉人家胳膊扳人家肩膀一迭声地说:“哪个说不吃饭就走的哟!快坐下快坐下莫客气莫客气,这就是自己的家嘛!来来来,我们继续摆龙门阵……”
二嫂便不得不去厨房烧制客饭,菜不够,便唤女儿蒋红或儿子蒋凯下楼去买,蒋红便一定撅嘴蒋凯便一定顿脚,到头来往往是二哥御驾亲征,采买回来小哥也并不帮助洗拆烹制,只是坐在客厅里同那乖表弟或童凤英之类的摆谈,谈到兴浓处便咯咯咯地笑,拍巴掌,捶沙发……
后来二嫂便向二哥发了火,起誓再不招待这类莫名其妙的来客,二哥便不得不单独向小哥讲明,不但二嫂受不了他也觉得烦,二哥对他说:“你的朋友你认得亲你自己跟他们玩去,最好在你家招待,我们主要是没那么多时间好浪费!”小哥听了好惊诧好伤心好委屈,他眨着一双大金鱼眼说:“咦,怎么光是我的亲戚,大家都是亲呀!我不是住在郊区那么个 Ka Ka里交通不方便吗,我还怕招待他们费钱吗?你弟妹又不是不会烧菜,只怕比锡梅烧得还好,那天锡梅蒸的那碗梅菜扣肉就咸得要命嘛!……”

    后来小哥倒是不怎么往二哥二嫂家带人了,但他自己却丝毫不减与亲友们来往的热情,调回成都结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由甲及乙由乙牵丙由丙涉丁地挖掘出了一大堆伯伯叔叔舅舅姑妈娘娘堂姐堂弟表兄表妹和重庆蜀香中学同届不同班或北京大学同系不同届的老同学……一个休假日,他往往早上赶往一家中午赶往一家晚上又赶往一家,人家对他冷淡他浑然不觉,人家跟他敷衍他只当热情,人家对他有三分热情,他能感动得浑身发抖,他兴奋,他快乐,他心里觉得很充实,生活因而显得闪烁着七彩的光晕……
他常将他与众亲友的来往写信报告给你,详细地告诉你谁谁谁是妈妈家的比那八娘还要亲一层的娘娘,她的大女儿酷爱文学,听说你这小表哥是作家高兴疯了,他已将你地址告诉了那可爱的小表妹,她会马上给你寄去她写的三个短篇小说,“别人的小说你不指点不推荐我不管,小表妹的小说你要也不指点不推荐我就要骂你‘真正薄幸’!”又或者听说你出了一本新书,便开出一列长长的名单,都是他的老同学老同事老邻居之类,要你给他们寄书,还在这样的话下面划上重重的圆圈:“你一定要签上你的名盖上你的印尽早寄到!”倒仿佛你每本书一出,身边必然撂着几百本白来的书,而且邮局可以完全免费地为你服务似的……到头来你不得不写信给他告诉他请他不要把自己联络的亲友统统批发给你,因为你不需要,而且就是有那个联络之心也绝无那个联络之力……
他不能批发便改为零售,比如写一封长信说他的某个北大同窗现在是省里有名的电视剧编剧,这个人实在不俗,希望你一定一定(两个“一定”下都加双圈)把你新的小说集火速寄去,那人那天说他愿改编你的小说将之搬上荧屏,他已应允将你小说集送去供那人择其善者而改之云云,毕竟他是你小哥,你不好驳他的面子便将那签名本寄去了,寄去了你也就忘了,但他真当成一桩大事,就一连来好几封信,一封信说他连去了那人家里三次,三次都撞了锁。“真怄人!”另一封信说他终于把小说给了那人,一周后去问,人家说实在手头的事太多,所以还没看你的书,他劝你“莫怄”;再一封信说他又去了,那人还是忙还没看,但让他转告你有了时间一定看一定改,因此他开列出那人详细地址让你直接与那人通信,“进行愉快的合作”……
小哥啊小哥,他就怎么一点也参不透最最简单的人情世故呢?
小哥就那样生存着,从一个亲友家到另一个亲友家,从“怄死人了”到终于“不怄”又转而再“怄”……
他最近的一封信里讲到他的老同学老戏友现在“红得发紫”的“大评论家”何康到成都参加一个什么什么会,他跑去找了那何康,见面就“骂他薄幸!真正怄死人也!”因为他三年里写了十几封信去何康都不回,而且何康怎么不评论你的作品呢?那何康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老弟,应该“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他就拗着何康要何康答应写篇捧你那本新长篇的文章,并告诉你何康已点头应允……你读完那信只能摇头一笑。即便小哥不清楚那何康近几年来在文坛上文品人品都大跌,有“吹火筒棍子随风百变”的恶名,他也应该长个心眼儿先探探口气衡衡深浅再提及你和你的作品啊!眼看年届花甲了,还如此缺心眼儿,“怄人不怄人哟”,唉!
12
6年前头一回去香港,是先飞到广州,再从那里坐穗港直通车进入香港。在广州停留几天,除了与当地的文学界联络外,很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见见亡故的大哥留下的一女一子。大嫂已经改嫁,虽然见到也还亲热,你还叫她大嫂她还叫你小弟,但你内心里总觉得她毕竟是“抱琵琶另上了别船”,所以已无多少情感可言。侄女侄儿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他们都是蒋家的血脉,便有一种深重的骨肉之情。
侄女蒋唱已然结婚,在郊区的一所中学教数学。她同侄女婿抱着小侄孙先到东方宾馆来看你。你便招待他们吃西餐。唱唱说她在广州这么多年还从未吃过西餐。这话让你更生爱怜之情。唱唱越来越像奶奶,你望着唱唱便不由得想起妈妈,想起家藏的私人照相簿里的那些已经发黄的旧照片上的青年时代的妈妈,一层泪水便模糊了你的双眼……
吃西餐时唱唱说他们两口子一时都没找到弟弟吼吼。你本是按唱唱的地址跟她联系让她把吼吼叫上一块儿到东方宾馆来见面的。吼吼怎么会找不到?原来吼吼中学毕业后先考上了中国大酒店当保卫,中国大酒店就在东方宾馆隔壁,是一个最豪华的合资大饭店,穿上那保卫的制服就像外国的军官一样,神气非凡,吼吼一度也很高兴;但后来就发现无论是在大堂当侍应生或在客房当清洁工,也都比当保卫强——因为都有小费,一个月的小费合起来往往有工资的两倍多,当保卫却绝对拿不到小费——旅客见到保卫人员避之而不及呢,焉会反倒迎上去给小费?真有来给的你也不敢接,那人必是别有用心……总之吼吼干了一段就辞职了,辞职了又不愿回家和后父同住,便在朋友家里借宿,这个朋友家里几天,那个朋友家里几天,又跟朋友合伙做生意,前些时是从天津那边弄来半车皮的雪梨,结果批不出去,只好自己摆摊零售,也卖不大动,边卖边烂,不断削价,最后血本无归……但吼吼又已经借钱承租了自由市场里的一个摊位,打算搞服装买卖,这几天想是跑货源去了,所以找不见他……你听了这些情况就更怜惜吼吼,没了父亲的孩子!难为你年纪轻轻的就跑到社会上混……

    你同唱唱一家在东方宾馆那美丽的花园里照了许多像,然后送他们出去坐公共汽车,还没走出宾馆,却只见从那保龄球室中出来一簇说说笑笑的红男绿女,唱唱一眼认出便叫了起来:“吼吼!你怎么在这儿?”
“姐!你们怎么今天来这里玩?”跑过来一个瘦长的青年,穿着最新潮的T恤衫和萝卜裤,你吃了一惊。
“吼吼!这是小叔!……我们到处找你找不见,你却在这儿!”
那青年便同你对望着。
“小叔!你来啦!”吼吼亲热地叫你。
你这才拉过他的手来,更仔细地端详他。不仅没有大哥的一点印记,也看不出大嫂的一点遗传。你没想到长大后的吼吼会是这么陌生的形象。
……你去香港前的几天里,吼吼便一直陪着你。当地一些文艺团体一些作家朋友请你吃饭,你便总带着吼吼一起出席,你便跟他们说你大哥已然故去大嫂又已改嫁,侄儿吼吼难得跟你一晤,他们没等你说完便一迭声地说欢迎一起快坐快坐……吃完几餐吼吼在陪你游览广州时便跟你评价上了,哪一餐算是高档哪一餐只算中档哪一餐花同样的钱不如到另外的地方去吃,又是哪一处的基围虾颜色不正哪一席的菊花蛇羹特别精彩……到后来作家朋友请你们吃零点的菜,服务小姐把印制精美的大菜谱递上来,主人便递给你你说不懂便递给吼吼,吼吼便坦然地接过去极为内行地点起菜来,他一连点了好几个最昂贵的菜,主人面有难色,你便用脚在台子下碰吼吼的脚,吼吼却浑然不觉,吼吼用广州话向服务小姐细致地提出要求,比如放牡蛎的冰盘一定要放足冰块,石斑鱼一定要一早到货的,铁板牛柳的原料一定要澳洲小牛的千万别拿国产的冒充……等等……吃完你感到朋友是捏着鼻子在付账,但分手后吼吼随你坐进“的士”却还要说:“今天的洗手茶臭烘烘的!人家到了这一档的餐馆,吃牡蛎基围虾的洗手茶里都放柠檬片的!”
……几个朋友送你上火车,吼吼自然也去送,在进入隔离区办理出境手续前,你和吼吼拥抱,吼吼像外国电影上的角色般同你脸挨脸地告别。你访港结束后将从启德机场直飞北京天竺机场回家,因此不知何时再能见到吼吼,你临别时一再嘱咐他要好好做生意,争取发财但不要赚亏心钱不要学坏……
吼吼一直没有发财但也一直能够生存。他干了几天服装生意又把摊位倒给了别人,同几个朋友合伙搞了一阵汽车配件又不知为什么破裂,他同一个倒卖小电器的女子同居而丝毫没有结婚成家之念,唱唱来信告诉你好几个月了他也没有去唱唱家也不知他都在干些什么,他腰上倒别着个BB机,但总Call不来他的回电,但唱唱似乎也并不怎么为他着急——因为在广州有很多年轻人过着同吼吼差不离的生活。
可是前几个月有一天你却忽然接到了吼吼的电话,亲热地唤你小叔,你便很高兴,以为他在广州难得地想起了你,你并且猜想一定是他读到了你在《花城》杂志上的作品所以良心发现,终于决定跟你联络一下,没想到他却告诉你他就在北京,而且“阿雪跟我在一起”,他说要来你家看望你,并且跟你“商量一点儿事”……
吼吼和那阿雪一起到你家来了。吼吼不见长得更大,还是T恤衫,还是水洗裤,还是板寸发型,见了你还是扑上来亲热地跟你挨脸,但那阿雪却使你吃了一惊——她年纪明显比吼吼大,已俨然一发育得烂熟的南国妇人,见了你也亲热地叫你小叔,叫你妻子小婶,她一身全麻质地的时装,领口开得很低,脖子上是亮闪闪的水波纹金项链,链上坠着个猫儿眼,想必价值不菲;她那连身衣的时装雪白的底子上有些不规则的大块桃红和大块翠绿,因为有些黑色的不规则线条压住,所以变俗为雅;她一头喷过发胶的钢丝发,耳垂上是一对与项链相呼应的金耳坠;但她长相其实乏善可陈,面颊上还有些化妆品掩饰不住的粟米状突起物。
你忙让他坐下。妻忙给他们倒茶并忙预备晚餐。
坐下一聊,原来他们并不是刚到北京而是已到了三天。原来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在《花城》杂志上发了作品而且他们也从来不看那种刊物,原来他们来北京的事也并没告诉唱唱他们。原来吼吼也仅知道姐姐还在教书而姐夫已辞去教职到东莞一家合资企业挣上了1500元一月的薪水,最近的情况他亦不明,因为他已两三个月没工夫去郊区看望姐姐了……
原来他们来你处确是有事同你商量——他们进来时提了好大一个旅行袋,同你聊天时就搁放在沙发旁边,那旅行袋里并非行李也并非如你猜想的是带给你的礼物,而是他们这次来北京要推销的工艺首饰型手表——说时阿雪便将她腕上的一只和中指上的一只褪下递给你看,腕上的形同手镯倒不甚稀奇,那从中指上褪下的戒指形电子表花样新颖做工细致而表盘清晰,确实招人喜爱,你还是头一回见识;他们那一大旅行包都是这类的手表,因为到京后推销不畅,三天仍有一大半未能出手,他们怕放在旅馆房间中被人顺手牵羊,又不愿求助于旅馆的贵重物品暂存处,所以决定拿到你处存放……

    妻铺排出一大桌菜留他们吃饭,妻往阿雪碗里挟蒜苗肉丝,阿雪握着饭碗躲避竟至于“啊呀”叫出声来,你和妻以为那是客气,吼吼便告诉你们“阿雪绝对不能吃有刺激性的菜肴”,令你们非常尴尬。吃饭时妻为帮他们推销想起了阿姐的老同学鞠琴,还有鞠琴的三个女儿,建议他们无妨找鞠琴一家帮忙,因为鞠琴姐“思路比阿姐活络多了”,那是事实,你深有体会,比如当十多年前杂志上刚出现头一篇肯定婚外恋的小说时,阿姐和鞠琴都曾不仅不以为然还曾愤愤悻悻地跟你唠叨过,她们认为写出那小说的女作家即便不是个“破鞋”也是个“怪物”,但几年过去,阿姐观点如故,鞠琴姐却有一回笑嘻嘻地跟你说,她跟一个什么朋友在一个什么场合见着那女作家了。她觉得那女作家“很有风度,很有思想”,并且问你能不能借给她刊有那女作家的最新一篇力作——内容更加具有向世俗挑战性质的某本杂志,最有趣的是当你提醒她一度是跟阿姐抨击过那位女作家时,鞠琴姐却笑眯眯地说:“是吗?你记得是那样的?呵呵呵……我都忘记了。”她确实不是装傻,她真忘记了。她的天性中有一种遗忘的优势,因而生存力比阿姐强……不去说鞠琴姐的这类往事,且说吼吼听小婶提起鞠琴,你刚想提醒他鞠琴是他也该叫姑妈的并愿告诉他鞠琴以及鞠琴大女儿常嫦的地址,吼吼却说:“鞠琴姑妈那儿去过了,她跟她那个胖老头儿没一点门路;常嫦那儿也去了,她答应到她弹琴的那几个大饭店的商品部帮我们联系,可我看她也不是赚钱的料!还在常嫦那儿见着了飒飒,你别说,飒飒还真说不定能销出几盒去——我们答应给她17%的提成……”你便不由得问:“那盈波姑妈那儿去了吗?嘹嘹不是更能帮你们推销吗?他恰好在旅游部门……”吼吼告诉你:“姑妈那儿还没空去,嘹嘹他呀……我们来以前就跟他联系过,他要23%的提成,少一点儿不干,那我们还能有多少赚头!”
……吼吼和阿雪走后你不禁坐在书桌前发愣。你感到吼吼没有给你个透明度:他们那些工艺首饰型电子表是打哪儿趸来的?他们为什么跑到北京来卖?他和阿雪仅止是同居关系那他们住旅馆时是合住还是分住?他们这种卖法有没有个偷税漏税的问题?……你多希望吼吼不是从功利出发仅仅为存放一批现货到你家来,多么希望他能静静地坐下来最好没有那阿雪在场你们叔侄好好地叙一叙骨肉之情,大哥遗物比如说他那些旧照片还在不在大嫂那里?大嫂对他关怀得够不够?他究竟打不打算同阿雪结婚?还是一旦结婚也加入时下那不要孩子的新潮家庭行列?……也很愿吼吼能全方位地向你报道一番广州改革开放的方方面面,按说他经商也好几年了,为什么总不能大发,腰上还没别着个“大哥大”?
……第二天上午吼吼和阿雪又来了,一进门匆匆地同你和妻打过招呼便钻进帆帆那间屋子去取他们的货——帆帆在大学住宿没在家,还不知道堂哥来了北京——吼吼和阿雪把一些表取出来,对照着一张自制表格点数装盒,又把一些已经取出来的又装回去,又用电子计算器计算着什么,妻走进去问他们喝什么,吼吼说喝可乐,妻说哎呀没准备可乐,吼吼便摆手说不喝了不喝了,阿雪说她只要滚水就行了,妻以为她是要热茶的客气话,便给她倒去一盅热茶,她一看便摇头但忙说谢谢,后来她把那一口没喝的热茶全倒入了厨房水池,自己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些西洋参片用滚水冲了喝,后来吼吼替她解释说她不能喝茉莉花茶因为花茶太燥,她喝西洋参片是为了清内热……他们把取妥装妥计算妥的表都另装入了一只小手提包中,便要告辞,你便留他们吃午饭,说:“都快十一点了,北京人过一会儿都奔食堂了,你们要去办事也找不着人了,干脆在这儿吃了再走吧。”他们便留下了。妻便去准备西红柿鸡蛋面,你便试图引他们讲一点广州改革开放的新面貌。但他们一开口你很吃惊。他们口中一点儿没有“改革”、“开放”这一类的政治性名词。他们只关心什么事许做,什么事不许做,什么事没说许不许做,以及什么事做了也就做了什么事如果贸然去做会翻车……但终究他们还是要做,不是做一件事而是要同时做好几桩事,他们绝不关心你现在还写不写文章写了些什么文章都发表在什么地方,以致你想送他们你新出版的小说集都有点不好意思不便提及,他们惟一问到你的是北京人炒不炒股票,你炒没炒股票,你当然就问他们炒没炒股票,他们就互相对对眼,然后吼吼就告诉你因为他们还欠缺实力,所以现在只是在深圳“小玩玩”,基本上只是做一点多头而还不敢做空头,吼吼说的过程中,阿雪就用鞋尖碰他的鞋尖,他就不再说炒股票的事而说唱唱他们是“一家两制”,唱唱“受爷爷奶奶的影响太深”,安心教她的书,挣那么一点工资,领那么一点奖金,姐夫现在总算“飞出鸟笼”,给台湾老板当管理员。不过人家分明欺侮他老实,月薪才给1500,都干了四个月了,作坊生产效益很好,他却还不好意思提出加薪……“一家两制”也许是吼吼一大篇话里惟一的一个政治色彩浓郁的语汇……

    吃完面吼吼又同阿雪匆匆忙忙地走了……妻跟你说她有点讨厌阿雪,你便说吼吼也令人有点失望……是呀,当然你们谁也不稀罕,但怎么那吼吼阿雪摆弄他们那些工艺首饰表时,就不能主动请过你们去,让你们看看都有多少种花样呢?怎么你们去帆帆屋里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的时候,他们不仅无动于衷,还仿佛你们妨碍了他们,甚至有哪怕你们偷觑他们货物的眼神?而且你分明看见他们带有推销那产品的印制得十分精美的16开彩色小广告,他们怎么就不懂得递给你们一张?说实在的,你心里想,吼吼起码应该拿出一只表来孝敬小婶嘛,小婶当然不稀罕,甚至可以不要,但你怎么可以又跑来存东西又坐下吃喝,却毫无表示呢?
又过了一天他们来了说是告别要去往天津,二表姑田月明答应帮助他们推销掉剩下的表,你便说为什么那么急,明天就是星期六,中午帆帆就从大学里回来,堂兄堂弟那么多年没见过了,难得聚聚;吼吼便有点犹豫,阿雪便望着吼吼,眼睛里有些微妙的闪光,吼吼便说车票都已经买好了,阿雪便接上去说从天津回来时总还有机会……这时他们便亮出了三包给你们的礼品,一包给你的,一包给小婶的,一包给帆帆的,你和妻把他们送到电梯口,回来再一细看,那三包礼品全用最漂亮的包装纸包裹着,扎着金色的银色的天蓝色的彩带,并且彩带结扎处都构成一朵灿烂的大花,就像电视里播放的美国电视连续剧《浮华世家》里那些豪门人士互赠礼物的包装一样。显然不是在友谊商店就是在哪个五星级大饭店的商品部买的,你就禁不住心中愧疚,因为曾有埋怨他们小气的腹诽,妻便禁不住满脸是笑,谁不愿别人馈赠这么可爱的礼品呢?
你动手拆解那三包礼品,小心翼翼地,妻便嗔怪你性急,你便说总不能老那么包扎着。送给你的是个长筒形状的礼物,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你便猜一定是洋酒,吼吼知道你爱喝洋酒,你便想无论是拿破仑还是马爹利的威士忌,那可都相当地昂贵,吼吼他们赚点钱不容易啊,究竟是血浓于水,吼吼才如此破费……打开外包装又有个糊着彩纸的长盒子,打开长盒子那瓶酒又用锡箔纸整个紧裹着,揭开那锡箔纸,才露出了酒瓶,那是一瓶葡萄酒,一瓶中国红葡萄酒,一瓶你们楼下商店中也可以随时买到的葡萄酒。
打开赠给妻的那个包,在一层层华丽的包装最里面,是四块大号的力士香皂。送给帆帆的则是一个鲜红的刺猬形塑料插笔架。
吼吼和阿雪没有从天津返回北京。他们从天津直接坐飞机飞回了广州。那是非常明智的抉择,因为从天津飞广州的机票款不是便宜一点而是便宜许多。
13
阿姐听说吼吼来了北京一直等着他去,却不见去就又飞走了。阿姐很生气。并且听说吼吼去天津,田月明表姐帮他和那个莫名其妙的阿雪卖出了所有工艺首饰电子表,从中拿了20%的回扣,就更生气。阿姐又说田月明到了北京只去你家而决不去看她,还不是因为你出了点名,分明是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不过阿姐说到最后照例不等你搭话便粗声粗气地说:“你莫以为我稀罕人家来看我,其实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就是嘹嘹去了新加坡,飒飒胡乱地跟个什么男人跑了再不回来,我也并不在乎,我还巴不得一个人清静点儿呢,我就爱吃几顿吃几顿,爱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爱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爱讲究就讲究点,想简单就简单点,谁也别到我耳根边来招我心烦,谁也别让我操心弄得一天到晚总得算计点什么提防点什么……我实在闷了就去买只小猫小狗来养着,我就不信我过不下去过不舒坦……”
阿姐说那些话的时候,你就望着阿姐,心里想,为什么好久好久以前,你就想写一本小说,一本好厚好厚的小说,一本叫《阿姐》的小说……现在那个想法并没有消失,而且反倒浓酽起来,为什么?
是的是的,阿姐的命运,阿姐的性格,实在太没有奇诡之处,太没有迷人魅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你说不清楚,也许什么都不说反而清楚……
二哥有一回对你说:“你阿姐其实是梦醒得最早的一个人……”
所以你尤其要为阿姐一哭……
14
田月明表姐又来北京了,她又没去阿姐那里,又只是到你家来,同你对坐在长餐桌两边,喝着冰茶聊天。
她是要飞往海南岛。第二天一早的飞机。怕直接从天津赶往北京天竺机场来不及,所以提前一天来你家,借住一宿,第二天好从容赶赴机场飞走。
她已经去过了海南岛。在那里已经待了半年。这次是回天津彻底了结同西人的关系,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过去。
她告诉你,她并不是要同西人离婚。离婚对她并无意义。当她提出来要永远离开天津到海南岛去终其一生时,西人以为她是要离婚,便给她跪下了,求她饶恕他的荒唐,请她不要那样决绝,她便微笑着对西人说:“你想到哪儿去了,你站起来,我可以很放心地告诉你,你将保住整个的面子,你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只知道你老婆从设计院退休了到海南岛发挥余热去了,或者说挣外快去了,他们都不会知道我们两个人之间其实从此不再存在夫妻关系,并且从此最好不要再见面……”

    你听了很感震惊。你原以为月明表姐与西人的绝情,是因为西人有外遇已经好几年,并且早已被单位的人被邻居被一些亲友所看破所知晓,因而伤透了心,月明表姐却极为平静地对你说:“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说实在的,这甚至并不能完全怪他。你知道我早绝了经早没什么性欲,而西人这方面却依然很强,坦率地说,我以前也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非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是个欧亚混血儿,那身体那欲望的强健猛烈,是超出一般中国男子汉的……因此当我最初发现他有拈花惹草迹象时,是并不怎么吃惊也并不怎么在乎的,我知道他不仅胆子很小,并不敢大胆胡为,而且更知道他对我作为他的妻子这一点,是一直很以为‘拿得出去’,很引以为自豪的,何况我们的女儿一个个都那么大了,外孙子都抱过都可以满地跑了,他是绝不想跟我离婚的,但他那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性欲又越来越不能从我这里得到满足,因此,当有年轻的女性把他当成猎物加以捕捉时,他就忍耐不住了……你知道直到如今他还是仪表堂堂,一些中国女青年甚至妇人在心目中将他稍加美化想像成活生生的能够抓到手的阿兰·德隆或者布鲁斯·威利斯,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两年我怎么忽然不能忍耐了?也许是我心理上出现了偏差?这两年他主要是跟他们单位里一位炊事员的老婆——一个粗俗不堪的年龄也三十好几快四十岁的收发员鬼混,有一次让我在电影院撞上了,他们俩合坐一张‘情人座’,那扁脸女人放肆地贴在他膀子上……我就走过去,西人一见是我脸都白了,那女人搂住他胳膊瞪着眼仿佛准备跟我拼命,我却只是站在他们面前,瞪了他们至少十几秒钟,末了我只对西人说了句:‘你也太饥不择食了!’就转身走了……我实在看不起西人,他的浅薄,他的毫无自尊,他的连包装都不要的赤裸裸的性欲,都在丢我的脸,后来他回到家里苦苦求我饶恕,我也只是那么一句话:‘你找什么样的不行,怎么可以那么掉价!’……但到了今天,我连这种心情也没有了,我觉得他如何发泄他的性欲是他的事,他的私事,他本就是那么个浅薄的货色,怪我以往用自己的想像力把他塑造成一个高品位的泰伦·鲍华了!……”
“但是无论怎么说,你们曾经有过玫瑰盛开般的爱情,在我们这一辈人当中那是人见人羡,传为美谈的!”你便感叹。
月明表姐脸上呈现出的是一个惨笑:“爱情?玫瑰盛开般的?也许确实有过,那是我对于他的爱情,他对我么?这两天我就坦率地对自己说:醒来吧醒来吧,其实西人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他对我的兴趣,与对那个扁脸的收发员实在没有两样,至多只多一条:我作为他的妻子更具有花瓶般的价值!你不要以为我说的是气话,不是,我很冷静……告诉你吧,这其实也并非什么秘密:他这一生所爱的女人只有一个,那便是他的母亲!……当然,这主要又是因为欧妈对他有着超常的爱,我不愿把那当成是母爱……你说那能算作是母爱吗?我在我们那间亭子间里,刚跟西人做爱完了没多久,正依偎在西人怀里希望得到更多的温存,欧妈突然打开门进来了——她有我们房间弹簧锁的钥匙,西人给她配的——她若无其事地进来了,就站在我们大床前,我慌乱地坐起来,不知所措,她却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她只是盯着她那宝贝儿子,摇着一根手指头责备说:‘亲爱的赫尔默特,你怎么又忘了吃鱼肝油丸就上床睡觉了?’赫尔默特是西人的小名,欧妈在最疼爱他的时候就这样叫他……西人对欧妈的这种作为,居然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他就乖乖地爬起来,跟欧妈上楼去他爸爸妈妈的房间里吃那个鱼肝油丸去了!……我懒得跟你举更多的例子……再说一个吧,1976年大地震,天津的气氛比北京恐怖多了,家家户户都搭防震棚,那时候西人爸爸已经去世了,家里惟一的男人就是西人,可是西人对搭防震棚却一筹莫展,我便去单位借手推车找砖,其实哪里是找,分明是偷,又去找塑料布,找石棉瓦,又去求单位里的小哥儿们小姐儿们帮忙,终于只用了两天半时间就搭出了一个凑合能待人的防震棚,从家里搬过去一张大床,提过去了一个热水瓶几只水杯……我匆匆忙忙又去了一趟单位,为领当月的工资。当我路过我搭出来的那个防震棚时,只见里面点燃了蜡烛,我便走进去,一看,西人正和欧妈两个人坐在那张大床上,一人喝着一杯热茶,我便问:‘孩子们呢?’西人说:‘都在家等着你呢!’我一听那话一看那表情差点儿立刻晕死过去,原来西人心目当中,觉得那防震棚是专为家里最珍贵的东西搭的,那最珍贵的两样东西就是欧妈和他自己,而我和孩子们,在没有搭起另外的防震棚以前,天经地义是应该还暂时待在那震出裂缝的旧房子里的!那一天我蓬头垢面,为搭防震棚划破了手崴了脚,简直不像个人样儿,可是西人和欧妈油光水滑地坐在那防震棚里,不仅心安理得,欧妈还抱怨有蚊子,西人还命令我赶紧去家里取蚊香……我的眼泪没有往外流,都倒流到心窝里了,那时我就该透彻地意识到,西人爱的是他妈,那当然是纯洁的爱,而不纯洁的性要求,便该由我来承担,我在那个家里的角色,实际上是老妈子加妓女加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表面上,我们那个家真是玫瑰园般美丽,实际上,我终于醒悟,那是我的地狱!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你望着餐桌对面的月明表姐发愣。妻在隔壁屋子里休息——她有点不舒服,提前上床了。你希望妻已经睡去都没听见,否则妻那柔弱的心灵必不能承受如此怪诞却又真切的人生悲剧。你想安慰月明表姐却简直说不出一句哪怕是最无力的话。
沉默。
月明表姐呷了口茶,脸上渐渐消去了郁闷忧愁,现出一些沉静的淡而甜的笑容来。
她开始用另一种语调对你说:“你当了作家,你能理解,所以我跟你讲这些,你不必见怪。其实对于我来说,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并且我发现我完全可以建构起一种崭新的生活,在海南岛……”
她便向你讲起她在海南岛的情况。她在那里受聘于一家中外合资公司,那公司房地产生意搞得十分火爆,她是特别顾问。怎么个顾问?房地产生意做到最后,你就要买下地皮,就要规划在那块地皮上的开发,比如说开发一个旅游区,那就要有总体规划,差些什么设施,盖出来怎么卖出去租出去或承包出去,怎么吸引投资,怎么回收投资,中间怎么转让,或怎么吞并别家……那里头名堂很多很多,她因为学的土建工程,设计院干了那么多年,所以经验丰富,到了海南岛又有应变能力,所以几件事干下来,马上名声大振,身价倍增。比如说他们公司买下了一块地皮,是当地镇上公家卖出的,公司已经付了款了,开始搞测量组织搬迁了,那卖方就想打马虎眼,怎么打马虎眼?就是他们打标界桩的时候,凡遇不规则的地界,就尽量往小里打,按规定凡不规则的拐角弯转地段必用水泥桩,以免接收使用时发生纠纷——因为木桩很容易被替换和搬走,但那卖方打的全是木桩没用一个水泥桩;除此以外在月明表姐他们买方会同卖方坐着吉普车进行实地核实时,在一个部位上卖方提供不出图纸,说是拿图纸时少拿了一张,不是故意的而只是因为图纸太多工作秩序比较忙乱因而有所疏失;大家是从宴席上一起下来坐吉普车进行勘查核实的,碍于情面,买方的人差不多都说那就算了吧,接着看别的地方吧。月明表姐却坚持要看那张图纸,哪怕多跑路多耽搁时间也要照图纸接收,月明表姐说:“我这个顾问最后是要在接收文件上技术鉴定一栏后面签名的,我怎么能不公事公办?我有我一份责任啊!”于是她便随卖方坐吉普车去卖方的办公处取那张图纸,到了那办公处人家找来找去,也不知真找不到还是假找不到,总之找不出那张图纸,月明表姐便毫不客气地说:“对不起,我只好揭下你们墙上这张大图纸了!”那张大图纸差不多有教室里的黑板那么大,是一张整体图,人家很不情愿,甚至阻拦,但是月明表姐登上凳子硬是揭下了那张图纸,卷成一大卷,扭头便走。卖方的人不得已只好跟她返回那个待查地段,结果大家会同一对图纸一细测量,那个地方打的界桩完全不对头,足足少打进了十亩地皮!图桩俱在,卖方只好道歉,只好同意重打,月明表姐哪容他们隔天再打,硬让立即改正。他们要挪木桩,月明表姐说:“不要挪,留在那儿!你们这就取水泥桩去,还要带好油漆桶,随打水泥桩随用油漆逐一标号!”……
公司总经理对月明表姐在勘测验收地皮过程中的表现赞赏备至,当天就宣布将她的月薪从1500元提到2000元。过了两天买方卖方又进行欢宴,总经理将月明表姐请至最上一席,与卖方头头脑脑坐在一处,月明表姐不喝酒却要罚卖方头头脑脑的酒,大家便嘻嘻哈哈地笑说她这个巾帼英雄真厉害,月明表姐便说:“我拿一样东西来给你们看看。看了不用我多说什么,你们就得自己乖乖地喝罚酒!”大家只当她开玩笑,谁知她真风风火火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手里举着个像是花瓶的东西,她把那东西往餐桌的转盘上一放,用手一推转盘,让大家都仔细地看——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里插满了刚从土里拔出来没多久的一些个筷子般粗筷子般长的树枝树杈,月明指着那一瓶子树枝树杈,先对公司总经理说:“总经理,明天结算时你可得给他们付5万元的苗圃赔偿费啊,那单子上写得清清楚楚啊!”又对卖方头头脑脑说:“这就是从你们所谓苗圃里拔出来的树苗啊,你们自己看看,有没有根?有没有芽?而且你们光派人在路边突击插了那么一小片,企图让我们吉普车一过的时候留下个印象,似乎那真是苗圃,可我今天下午专门去参观了一番,对不起,我找到就只是这么一些插在土里的树枝树杈……”卖方的人望着那一瓶子树枝树杈,全都尴尬得不得了,公司总经理便问他们:“怎么样?我们田工的罚酒,你们喝不喝?”对方只好乖乖地端起了酒杯……第二天那5万元“苗圃赔偿费”自然买方不付卖方也认账,公司总经理又当众发放了月明表姐3000元奖金……

    “现在那边公司把我当成一个宝贝,我也确实是个宝贝,但他们谁也不懂得我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干劲,为什么做事那么认真,为什么那么无所顾忌,又为什么那么快活……我是在开辟和创造一种新的生活,这种生活可以让我忘记天津,忘记西人和欧妈,忘记往日的屈辱和失落……只是有时候偶尔想念孩子们,可我知道她们都已长大成人,我可不愿跟她们再重复西人跟欧妈那种难舍难分的感情关系,她们应当把感情转移到她们的丈夫和自己的小家庭身上,我如果过多地爱恋她们便是妨碍她们家庭生活的独立性,这么一想,我就更轻松,更坦然了……我这次回天津搬取东西,公司怕我从此不再回去或改换门庭,总经理就代表董事会问我:如果他们要我至少留在那里五年不跳槽,得满足我什么条件?我就说,旅游开发区的建设工程不是已经全面开花了吗?那海滨的植物园,不是已经利用原有的野生植物群落初见端倪了吗?就在那植物园里,为我盖三间小小的平房,一间厨房餐厅客厅合并的小小起居室,一间附带卫生间的书房兼卧室,另外一间空房——为的是有看望我来的至亲好友可以在那里留宿,他们还以为我指的首先是西人,其实我心目中却指的是女儿外孙,还有霞明、星明、毛妹,还有你们什么的——我也不要那房产,我只是要求我在公司干活时他们给我白住,我死了或者走了他们再收回……其实现在我已经开始了那样的生活方式:我不喝任何别的饮料,不要说不喝一切烈酒葡萄酒啤酒,就是可乐雪碧果汁我也不喝,也不喝茶不喝咖啡,我只喝矿泉水或者把饮料的概念扩大一点,不只是为解渴还为了营养,那就还喝鲜牛奶;我不再吃肉,许多人去海南岛是为了吃生猛海鲜,我就连一般的鱼也不吃。当然,我吃鸡蛋;我除了吃米饭面条这些主食,主要吃素食,尤其是豆类,还有玉米,当然我要吃很多很多的绿色蔬菜,还要大量地吃水果……我要过一种素淡却未必俭朴的生活,那将是一种雅致而高尚的生活……”
你都听呆了,你禁不住问:“难道你是要当佛教徒了吗?”
月明表姐两眼对着你,却没把焦距落到你的脸上,她仿佛在透过你的身体看非常遥远的地方,她沉思地说:“那倒也还不是。不过这些天来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确实在考虑一个宗教信仰的问题。这几年里我读了一些佛学书,一些谈禅的书,无论佛教对生、老、病、死的大彻大悟,还是禅机里的生存智慧,都给我一种深刻的启示;但是我也读道教的书,读老子、庄子,那种清静无为、顺应自然的人生态度,也很打动我的心;我也读《圣经》,读《可兰经》,我觉得我缺乏‘原罪意识’确是一种心灵缺陷,我对至高无上而又无形无影的主总建立不起一种大敬畏大信心,我常常为此自责自愧……所以到头来我的灵魂还是没有一个皈依,有一种漂泊无靠的空虚感和寂寞感……但我不甘心就这样下去,我想,今后除了为公司卖力,在那植物园的小平房里,我将用大量的时间一个人读书、思考,这回我从天津托运过去的,日用品并没有多少,却有两大箱图书,也许,我会在世界上固有的几大宗教中皈依到一个里去,也许,我会默默地为自己建立起一种综合各方面启迪和领悟的宗教……”
忽然电灯熄灭了,这突如其来的停电并没有令你和月明表姐发出惊诧的声音。你打开餐桌的小抽屉摸到了火柴,点燃了餐桌上常备的两根平时主要用来当作装饰的插在银座基里的白蜡烛,烛光照着月明表姐的脸。她显得格外宁静,有一种幽深的思绪萦绕在你和她的心头,那思绪随着烛舌的摇曳而闪烁不定……
你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在烛光里那么静静地对坐着。
15
你很惊讶自己怎么会是坐在紫禁城高墙外的筒子河边。
什么时候夕阳已然只剩下最后的余晖,把筒子河的水面染成了胭脂红?最早一批开始捕虫的蝙蝠已然飞动在柳树前后,传来电报大楼报时的悠悠钟鸣。
……你从长椅上起来,顺着筒子河漫步。
尽管北京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近10年来,许多部分的景观已经全然扫荡了历史的残迹,焕然一新到引出争议的地步,但紫禁城周遭的筒子河一带,却俨然保留着其固有的风貌。
筒子河就是护城河。因为河岸陡直齐整而河道相对狭窄迤长,状如直筒,故称筒子河。
护城河的存在,顾名思义,本是为护城的。五百年前明成祖建北京城时,实际上至少挖掘了三圈护城河,包围着整个北京城的是第一道,包围着整个皇城的是第二道,包围着皇城中的紫禁城宫苑的是第三道。你在一些电影和电视片中看到过两军作战,一方固守城池,另一方强行进攻的种种惨烈场面。在这种搏击中,护城河便成为一道天然屏障,尤其在尚没有发明出枪炮的古代战事中,攻方为了强渡护城河,往往必须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而守方那时必将河上所有的桥都变成吊桥,一律吊回去而使护城河成为一个环状的难以通过的深壕……攻方只有强行渡河取得成功之后,方能再用云梯钩绳之类的器械强行攀墙越垛,但渡河时有万箭齐发,登城时有刀砍石击,那真是一幅“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惨烈图画……

    然而细究发生在北京的这近500年历史,这些护城河何尝发挥过它们那护城的功能,更令人思之悚然的是,几乎就从来没有在这些护城河、特别是紫禁城周遭的这一圈筒子河边发生过任何那类电影、电视片中展现过的战斗……
明朝末年,当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逼近北京城时,守军早都四散溃逃,更有迎降的官员去主动打开城门,任起义军大举挺进,那些前几天还在崇祯皇帝面前山呼万岁大表忠心慷慨陈词的高官厚爵,一时间都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崇祯皇帝是在一种左呼不应右招不来的大惊讶大恐怖大惶急大绝望中,孤独到身边只剩下一个太监的境况下,匆匆越过紫禁城北面的护城河跑进煤山(现景山公园),在山脚下的一棵槐树上,极为狼狈地上吊而死的。
而当吴三桂在山海关打开城门迎降了清军,李自成感到寡不敌众决定撤出北京城之后,北京城的三圈护城河也只倒映着完全不设防的城楼墙堞,清军也是在并无战事的情况下顺利地开进北京城的……
到了鸦片战争以后,清朝走向衰亡,但1856年的英法联军攻打北京城也好,1900年的八国联军进占北京城也好,北京的城墙和护城河边也几乎没发生什么战斗,倒是咸丰皇帝带着一群大臣嫔妃越过护城河撤往了热河,后来慈禧太后又挟持着光绪皇帝越过护城河逃往了西安……
筒子河啊,修造你的人,是为了你在关键时刻,哪怕暂时地阻止一下推迟一下进犯者的突进,然而根本没有发生半点那样的战斗呈现半点那种场面……非常平静地,进入的就进入了,逃逸的就逃逸了……
你在筒子河边体验到历史、世象、人生、灵魂的繁杂莫测和诡谲多变,为什么往往始料不及、出人意表,甚至到头来总是有内部的迎降者大开城门,使辛苦设置的护城河毫无作用,而形成悲喜正闹百味俱全的连台活剧?
人们往往为自己的心灵挖掘出深深的护城河,然而到了关键时刻,护城河边却并无战事,袭人变得轻而易举,沉沦仿佛风到花落……
中国古老的护城河呵……
夕阳终于完全敛尽了最末一道残光。护城河变成一道幽暗的壕沟。
路灯亮了。你离开护城河,缓缓地朝东华门外的大街走去。
16
……不知不觉之中,你已经走到东四大街的十字路口了。
东四大街原来叫东四牌楼大街。
那十字路口原有四座高大的牌楼。
直到50年代初,那四座牌楼都还屹立在那里。
据说有明以来北京城里大街上的牌楼最多时达到过57座。与东四牌楼相对称的是西四牌楼。
到50年代初,北京城里大街上的牌楼至少还有二十几座。
但嵌在你印象中永不磨灭的还是东四牌楼。
那是四座三间三楼四柱造型优美古色古香的彩色牌楼。
南北路口的两座,当中的匾额上刻着“大市街”的字样。
东边路口的一座,当中的匾额上刻着“履仁”。西边路口的一座,当中的匾额上刻着“行义”。
你在东四牌楼一带,特别是贴近它的隆福寺街和隆福寺附近,度过了你宝贵的不可重复的而别人的经验又绝不可替代的少年时代……
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的同学、同事、同行,乃至你的仇人和不知该算作什么而与你的生命轨迹相交相撞的许许多多的人,都曾在这一带活动。
东四牌楼,那四座高大雄伟美丽精致的牌楼,后来被拆除了。
因为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化,不允许它们再继续高踞在那里——它们妨碍着现代交通的发展。
正如我们的亲朋好友或我们所嫌厌者嫉恨者或于我们无所谓的人难免在某一天要被时代和社会所拆除一样,当然更包括我们自己。
更正如我们心灵中那些高大美好斑斓曼妙的无形牌楼,会在某一时刻被发展着变化着的现实拆除挪移一样。
……是的,你老早老早就想写一本书,你曾想把那本书叫做《阿姐》。为什么要叫做《阿姐》?难道你想写的,仅仅是一个绝对平凡的阿姐?
“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
又岂止是女子,还有那许许多多的男人……
但最初的冲动,却分明还是缘于女子。
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你忽然从灵魂中挖掘出一个埋藏更深的印象。
四牌楼!
对,就是在那四牌楼下面,在十字路口的西南角,现在是美国肯德基家乡鸡分店的地方,原来有个照相馆。
照相馆的橱窗里,总陈列着一些大幅的肖像照。
那是古老的传统,自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照相术发明推广以后,直至如今,照相馆莫不如此。

    你就常站在那照相馆的橱窗面前,痴痴地望着一张女子的照片。
你不知道那女子是谁。
你不能用文字描述形容那女子的玉照。那是一幅黑白的特写照。即使你能,你也不愿用文字写出。但那幅大约20英寸的女子照片,却使你的灵魂受到一种特殊的震撼。倏地,你还能在灵魂深处复原出那幅照片,恍然如新。并且那时候,你还是个没发育成熟的少年人的灵魂中涌出的惊奇、欣悦、神秘感、探索欲……如今居然又都浓酽地涌上了心头。
在那幅照片面前,你头一回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性。
并且你从那时起,就对生活中的女性无形中有了一种特殊的眼光和情怀。可惜当年甘木匠的女儿甘福云病逝前你还没有发现那张照片并且不曾因那照片而鸿蒙初开。所以你后来想写一本厚厚的书时就决心要有一章专门用来忏悔,为甘福云,也为混沌懵懂的那个少年。那个少年也是你吗?生命的流程和心灵的变异真不可思议……
你终于写成了一本书,一本比你以前写的都厚的书!在这个每一天不知道有多少本书印出来的世界上,你深知纵使你的书已如那四牌楼般有着一时的雄姿风采,也难免有一天终被拆除,更何况你的书必定更像是那个早已荡然无存的当时便不知名的照相馆,像那照相馆橱窗里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只摆放过一时的那张恐怕早就灰飞烟灭的肖像照……
你有一个企盼:哪怕像那照相馆橱窗里的那张无名肖像照一样,只有一颗心为之产生感应,并经过时间磨石的碾砺、人生风雨的冲刷之后,还能埋藏在灵魂的深处,在那夜深人静时,偶一跃现!
1992年9月1日写完于北京安定门绿叶居中
2004年6月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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