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芬是在护士给她挂上多巴胺阿拉明后决定对马林说那件事的。这几天她一直为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心烦意乱。她既担心来不及对马林说那件事就突然死去，又担心说出那件事后一时半刻死不掉。她希望说完就咽气，这是她设想了三十年的完美结局。外婆说人死之前自己是知道的，但她的身体一直没有给她明确的信号。她问过医生、护士，也问过马林，他们都要她不要胡思乱想。她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告诉她的，她只能根据他们的言行去判断。现在她看见输液瓶标签上写着多巴胺阿拉明，知道自己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因为母亲和姨妈当初就是挂上这种药后很快去世的。她不知道马林被医生喊去干什么了，等马林回到病房，她就让他守在身边，一但觉得自己不行，就立刻对马林说出那件事，然后乘鹤西去。

　　她是在三十年前一个春天的午夜发现马林有外遇的。那天她在化验室上夜班，厂里突然停电，她本想回家给马林一个惊喜的，走到离家不远的竹园，看见马林和一个女人走进自家的屋子，她立刻发了疯似地冲过去。冲到家门口，她没有开门，而是调头向竹园奔去。她在竹园和家之间奔了几十个来回，最终没有进去，回到厂里的宿舍哭了一夜。她之所以没有进去，是因为想起了外婆的话。外婆当初对她说，将来发现自己的丈夫有外遇，一定要冷静。如果你注定跟他过一辈子，你就装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不打算跟他过，你就毫不犹豫地捉奸，毫不犹豫地分手，千万不能说出来后还在一起生活，那样最终受伤害的是你自己。她当然不能忍受马林有外遇。她对他那么好，她把一切都给了他，他居然背叛她，她不想继续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但她不敢想像自己离婚后怎么办。她没有看过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是幸福的。她不想单身，不想面对一个新的男人，不想让女儿有一个新的父亲。她不知道外婆为什么说事情捅破后就不能在一起过日子，但她可以想像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折腾，她不愿过那种折腾的生活。不想在一起折腾，又不想离婚，惟一的选择就是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天下不知道男人有外遇的女人太多了。如果不是厂里停电，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发现马林有外遇。开始一段时间，她还常常想对马林说，还常常跟踪马林，还常常暗自流泪，后来她干脆不闻不问，完全成了一个旁观者。当她把自己完全放在旁观者的位置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胜利者。因为马林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而她什么都知道，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她仿佛是这场戏的导演，马林和那个女人只不过是她的玩偶，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中。她觉得自己玩弄了马林，玩弄了那个女人。当然她不会永远不说，她一开始就想好了，她将在临终前告诉他，而且说完就咽气，不给他任何机会，那对他将是最大的惩罚，最大的戏弄，最大的报复。每每想到这个结局她就激动得浑身发抖，这也是支撑她三十年不说的重要原因。

　　马林走进病房时神情肃然。马林的神情证明她的判断是对的。她对马林说，你坐在我身边，不要离开。马林握着她的手说，我一步都不离开你。马林眼里闪着泪花。她讨厌他的虚情假意。她想像自己说出来后他将是怎样的震惊。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她的身体还没有给她明确的信号，她要等到剩下最后一口气再说，说完就咽气，不给他一点点机会，她一定要实现这个完美的结局。她闭上眼睛，静候死神来临，等待最佳时机。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醒来时感觉身体极度虚弱，气若游丝。外婆说得对，人死之前自己是知道的。她看了一眼伏在床边的马林，突然发现自己想在最后一刻对马林说那件事的想法是多么卑鄙、可笑。她为什么惩罚他？凭什么惩罚他？他为什么不能有外遇？她甚至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正因为自己的存在，马林一直过着像小偷一样的生活。她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改变想法，她想这一定是死亡给她的启示。她轻轻握了一下马林的手，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