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一个写作者身上发生的事总是比常人多。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在生活中忘记自己是个写作者或者作家，但我还是无法阻止事情接二连三地在我身上发生。
妇女节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在院子里的椭圆形石桌上吃晚饭。
因为是妇女节，饭桌上的话题自然是女人。大哥是搞公安的，说：“女人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以前是男人强奸女人，现在呢，女人开始强奸男人了，弄得我在街上走路提心吊胆的！”大嫂在大哥肩上拍了一巴掌：
“胡说！流氓。”大家大笑起来。我起身装第二碗饭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我看到祖母，祖母下巴粘着几粒饭米，我感到一阵恶心。我装好饭坐下来，又去看祖母，祖母一边大声嚼菜一边用手把饭米往嘴里抹。跟祖母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对祖母有厌恶感，也许我以前一直没留意祖母的吃相。我很紧张，很惶恐，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我想到祖母从小把我带大，想到祖母在祖父辞世后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虽然我们全家说起来都是孝子贤孙，但是祖母实际上是多余的人，我还想到自己今天突然厌恶祖母是人的本能的暴露--对老年人的厌弃。谁不会老？我有泌尿系统疾病，将来老了，万一大小便失禁，别人会怎样厌弃我？我感到对不起祖母。没有人发现我的隐私，但我无法原谅自己。无论怎么说，厌恶抚育自己几十年的长辈，是大逆不道的。
我无心吃饭。我用筷子在盆子里找了一块最漂亮的肉夹到祖母碗里。祖母说：“你吃，你吃。”没有人注意我给祖母夹菜，即使注意了，也不会发现什么。实际上，在写作者身上发生的事往往只有写作者一个人知道。
吃完晚饭，大家仍然坐着谈天说地。祖母站在栅栏门口，我走过去挽着祖母的手臂说：“奶奶，我们去河边散步吧。”我挽着祖母沿着河边走了一圈，祖母很高兴，说了许多话，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陪奶奶散步，我发现我对祖母说的话不感兴趣，我们实际上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为什么我当初跟妻子恋爱时能手挽手地围着河边走到天亮呢？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睡不着。那几天天很热，妻子和儿子在空调机的吹拂下睡得正甜，我忽然想到祖母的房间一定很热，我翻身下床在屋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台三年前的微风吊扇，送到厢房。祖母说：“我不热，我不热。”
第二天我发现我无法全神贯注地写作，我的大脑不时浮现祖母嘴巴上的饭米。一连几天，我把自己的精力花在祖母身上，陪祖母逛商场，给祖母买了一双旅游鞋和一副纸麻将，还买了几斤荔枝，给了祖母100块钱。祖母很高兴。这一切都是悄悄发生的。没人知道。我希望弥补自己的罪过，也希望从此对祖母好些。
前天晚上，祖母去河西姑妈家吃饺子去了。我们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饭，大嫂突然说：“你们发现没有，这两天老三对奶奶特别好，怪不怪？”
我惊出一身汗。
全家人愣了片刻。他们把前后事情一串，立刻发现在我和奶奶身上发生了什么。
三妹说：“老实交代，为什么突然对老人家这么好？”
我笑，无言以对。
大嫂说：“这不简单。这两天电视上正放着新加坡的《遗产》，那个老太君临终前不是把百万遗产全给了对她最好的外甥吗？”
我惊讶地望着嫂嫂。
二哥说：“是套故事。莫言那个《红高粱》就是写他奶奶的故事，三弟也想写奶奶的故事吧？”
二嫂说：“是怀旧吧？我怀旧就想我婆婆。”
二姐说：“奶奶有什么遗产？怕是什么地方发财了吧？甩手就是00，拿两个出来给我们花花。”
妻子说：“100？胡说，我怎么不知道。”
大哥说：“上回在小说中让我做半个英雄，半个流氓，这回奶奶不知道在小说中担什么角色。”
大嫂说：“写家里人赚钱，缺德！”
三妹说：“三哥老实说了吧。老太君百年后，对大家没交代，你死了都不知道谁害的。”
儿子说：“爸爸对老太太好，是因为老太太是爹爹的妈妈。”
大家笑。
我也笑。
父亲说：“你确实叫人摸不着头脑，我也发现你这两天老给你奶奶碗里夹菜，问题出在你怎么突然……”
我说：“我突然觉得，我们对奶奶，对奶奶不够。”
母亲说：“什么？你是你，我们是我们，我们对奶奶，你去听听，访访，方圆几十里，哪个不说我们对你奶奶好，一个月50块零用钱不谈，什么不给老人家弄得好好的，你对奶奶贡献过什么？要是我们对奶奶不孝顺，全世界的人都不孝了。你什么意思？”
我木然。
妻子说：“神经病。”
我说：“谁？”
妻子说：“你！”冲进房间，“嘭”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