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朝南的窗户只开了半扇，风扑打着百页窗帘，发出“叭哒叭哒”的声音。赵秉德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他的脚端放着一叠藏青色寿衣和一瓶酒精棉，他的儿孙们像搬家的蚂蚁穿梭在房间、堂屋和小院之间，他的几个媳妇像被临时取消演出的时装模特，散坐在院里的沙滩椅上玩手机。
赵秉德躺在床上已经有好多日子了。上个礼拜医生就说他活不过四月三日了，有经验的土供看了他的气象甚至说他活不过四月二日，但是今天已经是四月六日了，他还没有死。连续几天，他不吃也不喝，就这么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天花板，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儿女们大多是从外地赶回来奔丧的，最远的绍龙是从美国赶回来的，现在老爷子这样不死不活的，叫大家不知如何是好。虽说谁都没有说什么，但是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一点就着的烦躁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
坐在门口看杂工搭灵棚的大儿子天涛想，这家里我不问事就没人问事了，他这样想着，把烟头在地上掐灭，起身去房间看了一眼老爷子，在博古架上拿了一包玉溪，就出门去吴进家。吴进在天涛那帮朋友中属军师式人物，天涛平日里遇到什么困难总喜欢向他请教。
吴进来开门的时候，穿着囚犯一样的睡衣。吴进把天涛让进屋，接过天涛递过来的香烟，说：“老爷子怎样了？”
天涛说：“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事的。上周医生就说老爷子要走了，但是到现在——不是巴望他走，你知道我的意思，这么多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怎么办？”
吴进说：“家里的人都到齐了吧？”
天涛说：“到齐了，连绍龙都回来了。”
吴进说：“人最后把一口气含在嘴里不走，要么是想见的人没见到，要么是想说的话没说。现在老头子想见的人大概都见到了，那就是他还有什么话没说，你问过他没有？”
天涛说：“没问过。”
吴进说：“那你应该问一下，我老爷子就是，为说一句话，硬是把一口气含了三天。”
天涛回到家，把手朝大家一挥，就往房间里钻。大家不知天涛突然挥一下手干什么，呼啦一起涌进房间，连院里玩手机的几个女人都凑了过来。
大家围着床站定，天涛把脸贴到老爷子耳边，说：“爸，你还有什么话，跟我们说吗？”
老爷子眨了眨眼睛，说：“家里的女人都到齐了吗？”
天涛愣了一下，说：“都到齐了，就娜娜，她诊所走不开。”
老爷子说：“叫她回来，叫家里女人都到床边来，我有句话要对她们说。”
天涛说：“知道了。”
大家被老爷子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房间出来都议论这事。二弟天华问天涛：“老爷子说这话什么意思，他要对女人说什么？”
天涛不说话，用手机给娜娜的诊所打电话，打了半天，没人接。天涛对三弟天祥说：“你去叫一下你媳妇。”天祥说：“我不去。”天涛愣了片刻，说：“你不去，我去。”
天涛出了门，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三元桥。天涛知道老爷子想对女人说什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老爷子了。老爷子这辈子被家里的女人折腾得够呛。家里十一个女人，包括已故的母亲，没有一个不红杏出墙。老爷子这一生既像一个侦探，又像一个消防队员，整天防着家里的女人出事，女人出了事，他又想方设法不让外人知道，想方设法不让她们离开她们的丈夫，直到去年刚刚嫁过来的的红梅和一个兽医出了事，家里的女人实现了“满堂红”，老爷子才一病不起。现在他要走了，他一定是不放心她们，希望她们好歹不要离开这个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大家庭。
天涛来到娜娜的私人诊所，娜娜正坐在诊所的沙发上玩手机。天涛说：“怎么不接电话？”娜娜不说话。天涛把老爷子的话对娜娜说了，娜娜不肯回去，娜娜说：“你看我这里走得开吗？”见天涛站在门口不走，娜娜说：“好，我回去，我是看你的面子，这家里我只看你的面子。”
天涛和娜娜跨进院子时，家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俩。天涛把手一挥说：“女人都到房间来一下。”
女人们呼啦跟着天涛走进房间。天涛指挥她们围着老爷子站好，把人数点了一下，对站在房门口的土供说：“把灯都打开。”
灯都打开了，房间里一下亮起来，像饭店里的豪华包厢。
天涛把脸贴近老爷子的耳边，小声说：“爸，到齐了，家里的女人都到齐了。”
老爷子示意天涛把他的头托起来。
天涛用手把老爷子的头支起来。老爷子把女人扫视一遍，说：“你们都是妓女。”就咽了气。大家愣住了，想不到老爷子说出这句话，四媳妇马敏突然用手捂住嘴向外奔。天涛把老爷子的头放下，向门外追去，一直追到外面的树林。天涛对仍然用双手捂住嘴的马敏说：“你干什么？”马敏拿开双手“咯咯咯”像被人咯吱一样笑起来。天涛皱起眉头说：“你笑什么？”马敏说：“刚才想笑，不敢笑出来，老爷子怎么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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