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四在机场出口把父亲突然病故的消息告诉了张三。张三说:“是吗?那么说我们的父亲永远离开我们了。”张三只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钻进了轿车。他甚至问前来接他的秘书,他出国期间公司的销售情况。张三近乎冷酷的表情和异常平静的反映,令所有到机场接他的人感到震惊和困惑。实际上张三在香港上飞机时,他父亲就因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了。
他们没有打电话给张三,怕他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谁受得住这种打击呢?在机场等候张三的漫长时间里,大家对张三突然知道这消息后可能发生的情况表示担忧。他需要节哀,作为长子,有关父亲的丧事要等他定夺和操办,大家商量用什么样的委婉语言以减少对张三的惊吓,大家非常害怕出现那种难以收拾的场面。毕竟父亲才五十五岁,何况张三是个孝子,张三的孝顺是这座城市的经典故事,他和父亲的感情是任何人无法比拟的。
轿车在小院门口停下来,小院里异常寂静。张三跨进家门,里面突然哭声大作。张三没有像大家想像的那样扑倒在父亲身上大哭。张三走到父亲身边,用手摸摸父亲的额头,又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径直走到卫生间。卫生间传来冲马桶的声音。张三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两个木匠模样的人在客厅中央,一个用榔头、钳子在加固一张用门板制作的床,一个用指南针、墨线在吊线,那样子像个土地测量员。另外两个身材高大的杂工正吵吵嚷嚷地把父亲从房间往客厅抬。
张三厉声问:“你们干什么?”
穿对襟衫的杂工说:“把他抬到客厅。”
张三说:“为什么要抬到客厅?”
杂工说:“人死了都摆在堂屋,你们这儿叫客厅。这叫寿终正寝。”
张三说:“什么?你们居然想让我父亲睡客厅?什么人睡客厅?保姆睡客厅,宠物睡客厅,装修工人睡客厅,夫妻吵架后丈夫睡客厅,你们居然让我父亲睡客厅,睡门板?我父亲有自己的卧室,他应该睡在他的卧室。”张三走过去抱起父亲,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抱进卧室,放在卧室那张粉红色席梦丝床上。他让父亲的身体侧身朝南,把窗帘拉上,扭亮那盏工作台灯。
这是父亲多年来睡觉时的习惯。张三把这一切安排好,说:“我累了,歇会儿。”张三就在父亲身旁,朝北,侧身躺下了。在场的人惊呆了。张四让大家出去,掩上门说:“还是让父亲睡客厅吧,有人来吊唁,怎么看父亲呢?”张三说:“谁吊唁?你忍心把父亲放在门板上让人家参观,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想干什么?”
外面又一阵大哭。
张三惊坐起来:“他们干什么?”
张四说:“他们在哭!”
张三说:“为什么哭?”
张四说:“人去世了,一般都会这么哭的。”
张三说:“吵死了。”
张四说:“有很多重要的事等你定,我们兄妹五个首先要请上祖。”
张三问:“什么上祖?”
张四说:“上祖是家族中辈分最大的人,必须要请,有关丧事的具体安排要向上祖请示。我们家的上祖是大舅。”
张三说:“舅舅不是在客厅吗,为什么还要请呢?”
张四说:“就是一个仪式而已,大舅是好说话的人。”
张三不置可否。
张四出去安排了一下。大舅跑到离家两公里的火车站广场,等候张氏兄妹请他。
张氏兄妹一行五人徒步来到火车站广场。张四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了舅舅,请舅舅做上祖。
舅舅不说话。
张三把张四叫到旁边,问怎么回事。
张四说:“他们说请上祖要请三次,我们回去后,再来请两次。最后一次还要趴在地上磕头,把头磕出血,上祖才会点头。”
张三走过去对舅舅说:“按理说,你妹夫去世了,你应该自己上门。现在我们请你,你去就去,不去就拉倒。”张三说完掉头就走。
大舅哭了。
剩下的四兄妹连拖带拉把舅舅往家里拽。
张三走到小院门口。里面很静。
张三刚进门,里面顿时一片哭声。
张三说:“你们哭什么哭?你们哭的什么意思?把人哭得一惊一惊的。有些人哭是可以的。比如我母亲,他们相处几十年了,那种伤心是可以哭的。比如我妹妹,我父亲对她百依百顺,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但我父亲一不小心,把她男朋友的一个并不值钱的小古董打破了,她居然要父亲赔,大闹特闹,所以想起这样的事,她可能会哭。比如我三弟,我父亲最喜欢三弟陪他去钓鱼。我弟弟答应了他一年,到现在都没兑现。因为我弟弟喜欢踢足球,喜欢跟朋友玩八十分,没时间陪我父亲钓鱼。所以,他可能会哭。比如我三姨娘,哭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知道我父亲善良,所以当别人强迫她说出真相时,她本应招出她的丈夫,但她却说是我父亲干的,结果我父亲差点被人家断了手指,我父亲还安慰三姨娘。像这样的事可以哭一哭。但你们哭是什么意思呢?你们跟我父亲无恩无怨,哭什么哭?声音哭得这样大、这样齐、这样有节奏,像唱歌,我告诉你们,从现在起不许哭了。”张三说完进了父亲的卧室。
张四把舅舅引进卧室,说有几件事要商量。
张四说:“第一要做的事是将父亲去世的消息通知所有家庭成员、主要社会关系及父亲生前好友。”
上祖说:“这叫报丧,告诉他们一下,这么大的事,应该来奔丧的。”
张三说:“我明确告诉你们,不许通知,一个都不要通知。什么报丧,有什么丧?”
外面忽然奏乐,好像是《九九艳阳天》。
张三拉开门,看到有个戏班子坐在堂屋门口又吹又拉。
张三问:“他们干什么?”
张四说:“他们来吹吹,办丧事都有人吹的。”
舅舅说:“你又不让哭,再没有人吹吹,一点气氛都没有,哪有丧事的样子?”
张三说:“吵死了!让他们走!”
张四说:“不吹可以,用录音机放音乐。”
张三问:“放什么音乐?”
张四说:“哀乐。”
张三说:“父亲喜欢听什么音乐?”
张四说:“萨克斯。”
张三说:“那就放萨克斯,放那个什么《回家》吧。”
张四打发走了戏班子,安排人放了萨克斯。又回到房间,继续研究丧事。
大舅问:“中午的酒席怎么安排?”
张三说:“酒席?什么酒席?”
大舅说:“这么多人来帮忙,家人、亲朋好友来奔丧、吊唁,你不安排酒席,说不过去吧?你总不能不让人家吃饭吧?”
张三忙说:“什么酒席?刚才哭的是你们,要奏哀乐的是你们,现在你们居然想出要办酒席?我父亲去世了,你们居然以他去世为名,大吃大喝,荒唐!不行,所有人吃饭问题自己解决。”
一阵风把门刮开,门外面烟雾缭绕。
张三出去一看,弟弟妹妹们正在院子里烧纸。
张三问:“你们干什么?”
“烧纸,化钱,化钱给父亲。”
张三说:“化钱给我父亲?这个草纸能变成钱吗?你们居然把这草纸给父亲用?我父亲要钱干什么?不许烧!”
张三立即把兄妹几个叫到父亲房间,又把母亲请到房间,自己先拿出五万元说:“每个人给母亲五万元,作为母亲生活、医疗、娱乐的基金,不要去化什么钱,把钱给母亲就行了。”
兄妹几个纷纷拿钱给母亲。
大舅又走了进来。
大舅说:“下午破孝。”
张三说:“破什么孝?”
大舅说:“所有的直系血亲和旁系血亲都要参加破孝,破孝后所有参加破孝的人都要戴孝。”
张三说:“为什么要戴孝呢?不戴孝就不孝了吗?”他转身问张四说:“父亲喜欢什么呢?”
“玫瑰。”“做九十九朵玫瑰。”
妹妹推门告诉张三,来了许多人,让张三出去接待一下。
张三说:“什么人?他们来干什么?”
张三走出卧室,看见父亲单位的领导、同事和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手拿花圈,摆着沉痛的表情排队站在门口。
张三说:“你们来干什么?”
被妹妹称作吴局的人说:“我们来送花圈。”
张三说:“为什么要送花圈?”
手拿花圈的人们惊呆了,他们把花圈举在手上不敢放下。
张三说:“有些人,譬如说生前好友,和我父亲告个别不是不可以的。有些人在我父亲去世时,刚去医院量了血压,发现自己的血压在90~120之间,欣喜若狂,来干什么呢?有些人平时处处找我父亲麻烦,给我父亲设陷阱,但是他这时候却招摇过市地拿着花圈以显示他的善良、同情。有些邻居在我父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从不去看他,却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拎着花圈来看我父亲。这简直荒唐至极,你们送了花圈,马上就会去斗地主、洗澡、按摩、喝酒。有些人跟我父亲多年不说话了,是不是想看我父亲的遗容以得到补偿。你们都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借口,人死了,应该去看一下,多好的借口啊,多好的机会啊。但你们知道,我父亲是个多么伟大、崇高的人。你们假装悲痛,换取了我妹妹她们的眼泪。我父亲突然去世了,但是他比你们这些活着的人伟大、坦然。送花圈?我明确告诉你们,你们把花圈给我拿回去,否则我会派人送到你们家去。”
手拎花圈的人们显然受到了惊吓。他们拿着花圈掉头狂奔。他们来到花圈店,花圈店店主说,花圈出了店不好退。他们想把花圈扔进路边、树丛,但是没有人允许他们扔。他们只能拎着花圈围着城市街道狂奔。其中一个人逢人便说:“我给人送花圈,居然不收,他居然不收。”显然,这个人疯了。
大舅受了这个场面的惊吓,晕过去了。大舅醒过来之后,张四把他请到房间,商量父亲火化的事。
大舅说:“一般遗体要放三天,后天上午火化。”
张三说:“你们说什么?你们居然要把我父亲放三天?不行,今天下午就火化。我累了,你们谁也不许打扰我。”张三说完就在父亲旁边躺下了。在萨克斯音乐声中,张三很快就睡着了。
张三被叫醒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抬到卡车上准备去火葬场火化。张三晕晕糊糊地坐在轿车上来到火葬场。在父亲的骨灰出来后,张三突然把骨灰倒进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红色口袋。拉着儿子、侄子、侄女、外甥女的手来到火葬场旁边的天然湖边,租了一条飞艇。张三驾驶着飞艇在湖面上飞行。张三和他的儿子、侄子、侄女、外甥女把父亲的骨灰洒向空中,洒向湖水。
张三是最后一个到家的。张三走进小院,推门进屋,发现全家人像雕塑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张三刚准备去卫生间,大舅突然跳过来,把张三摁在地上,拳打脚踢。所有的人都拥过来,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抽打的声音。在张三被打得奄奄一息之后,全家召开了一次会议,最后大舅宣读了判决书:“张三在父亲去世后,犯有以下八大罪状。一,自己不哭,不许别人哭;二,不让父亲寿终正寝;三,不让乐队奏哀乐;四,不让家人给父亲化钱;五,不让家人戴孝;六,不向亲朋好友报丧,不让亲朋好友吃饭;七,不让别人送花圈;八,提前火化父亲遗体。张三罪孽深重,对不起他父亲,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亲朋好友,对不起所有关心父亲的人,经全体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研究决定,判决他到父亲的坟上守坟三天三夜,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张三被他们用卡车送到父亲的墓地。所有的人都走了,张三腰间的股票机响了,张三说:“爸,你一走,全世界的股票都下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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