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明看了一下夜光手表，三点，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他轻轻拿开妻子搁在他胸前的手臂，继续数羊。

　　他失眠已经一年多了。开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眠。他不知看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药，他的失眠非但没有治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一位来自上海的失眠症专家对他说，只有找到你失眠的原因，才能治好你的失眠症。但他找不到自己失眠的原因。他常常通霄达旦地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找不到答案。

　　他是在小姨子来城里看病那天知道自己为什么失眠的。那天晚上他正坐在床上看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穿着粉红色内衣的小姨子推开房门对他说，请你委屈一晚，我想跟我姐说说悄悄话。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织毛衣的妻子。妻子说，你就委屈一晚，睡厢房吧。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和妻子分床睡，他感到很不习惯，他担心自己的失眠会因此加剧。他在厢房那张床上躺下不到两分钟便呼呼大睡。他醒来后十分惊讶，他想不到他跟妻子分开睡反而睡着了，他终于发现自己失眠是因为跟妻子睡在一起，只要跟妻子分开睡，就不会失眠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跟妻子睡一起会使自己失眠。他当然不能把这个发现告诉妻子，妻子会误会的。他必须找到跟妻子分床睡的理由或借口。他想了一天也没有想出好的理由和借口。晚上他只好和妻子睡在一起。但他怎么也无法入睡。他半夜三更偷偷爬到厢房那张床上，不到一分钟就呼呼大睡。他醒来时发现妻子站在床边。妻子说，你怎么了？他说，没怎么，我睡不着，怕影响你睡眠，就睡到这边来了。妻子说，你讨厌我了？你外面有女人了？妻子这么一说，他急了。他说，你误会了，怕你误会，没敢告诉你，昨天晚上我睡到厢房，居然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睡反而睡着了。妻子说，你是说你失眠是因为跟我睡在一起？是我让你睡不着？他说，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妻子说，我怎么让你睡不着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你说只有睡在我身边，你才睡得着，睡得香。现在我老了，我丑了，我让你睡不着了？他说，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了。妻子说，夫妻离婚都是从分床开始的，你既然跟我睡睡不着，就跟我离婚。他说，不离婚，离婚干什么，我只是失眠。妻子说，不离婚就必须睡在一起，不睡一起算什么夫妻？他怎么解释也没用。妻子显然受到了伤害，哭得惊天动地，他从未见过妻子如此伤心。他恨自己不该对妻子说真话。他再也不敢提分床的事。他不知道为什么跟妻子睡在一起会失眠。他常常通霄达旦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找不到答案。他不理解为什么夫妻一定要睡在一张床上，而且要睡一头，他不知道这是谁定下的规矩。他不理解为什么和妻子分开睡，妻子会受那么大的伤害。每天夜里，妻子睡着了，他就数羊。妻子醒了，他就假装打呼。他天天盼望能跟妻子分开睡，让自己摆脱失眠的折磨，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镜明看了一下夜光表，四点，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妻子翻了个身，把手臂和腿搁在他身上，他轻轻拿开妻子的手和腿。妻子的手和腿又搁了过来。他又拿开妻子的手和腿，妻子的手和腿又搁了过来。他摊开双手，绝望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