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读者给我写信，问我怎样写微型小说？

　　李鸿章曾有惊人之语：“做官是世上最容易之事，连做官都不会，你还能干什么？”说到怎样写微型小说，我也有惊人之语：“写微型小说是世上最容易之事，连微型小说都不会写，你还能干什么？”今天我一边写《德伯家的宝珠》，一边谈谈怎样写微型小说，你读完之后就会发现，写微型小说真的比做官还容易。

　　首先谈谈写什么。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我以往的微型小说写的都是少妇。为什么只写少妇？因为我想让我的小说进入世界文学史。我涉足小说创作之前，仔细研读世界文学史，发现进入世界文学史的小说都是写少妇的。著名作家韩石山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人们总以为美丽的姑娘最值得写，最具有文学性，其实不然，少妇才具有文学性，心理生理都成熟了，最容易写出人性的美来……一部世界文学史，就是一条站满了裸体少妇的长廊，我的这段话，后来被同学们称之为‘少妇论’。”注韩石山这段话不仅佐证了我的观点，而且告诉我们为什么写少妇能进入世界文学史。但对他的“裸体少妇说”我却不敢苛同。虽说世界名著中的少妇都脱过衣服，我以往小说中的少妇也都裸过体，但我们绝不能就此以为我们以后写的少妇都必须把衣服脱光。众所周知，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小说中干什么不干什么作者事先是不知道的，是“角色带着作者跑”。像我即将写的这篇小说中的宝珠，你要是问我，她在这篇小说中脱不脱衣服，对不起，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到时候一定要脱我也没办法。但她如果坚决不脱，我也不能硬要她脱。我们绝不能违背艺术创作的基本规律。

　　我把我认识的少妇都编了号，平时没事干了就对她们进行观察，有时候买支冷饮给她们吃，她们就什么话都对我说，我对她们也就比较了解，写起来也就驾轻就熟。你们也可以像我这样，平时没事干了就对身边的少妇进行观察研究，建立少妇档案，想写小说了就打开少妇档案，保证你一辈子写不完，弄不好还能进入世界文学史。宝珠在我的少妇档案中编号107，她是我朋友王德伯的老婆，今年三十六岁。按照顺序，这回该轮到她了。

　　上午决定写宝珠后，我就去了图书馆。每次决定写什么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说定一个好的标题。不少朋友们为给小说定一个好的标题常常煞费苦心夜不能寐。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太认真了。世界上没有一篇好小说是认真写出来的。我每次只须往图书馆外借处的世界名著书架前一站，看着那些光芒四射的书名，不到两分钟，一个好的标题就会油然而生。我来到图书馆外借处的时候，九点还没到，两个老头正给“裸体少妇”们喷过氧乙酸。我手捂住鼻子，探腰走进“裸体少妇长廊”，一眼看见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眼前一亮，宝珠是王德伯的老婆，我这篇小说何不叫“德伯家的宝珠”呢？一个与世界名著相称的标题就这么简单地产生了。我现在就写下我这篇小说的标题：

　　德伯家的宝珠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少妇，我之所以说写微型小说是世上最容易之事，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与别人不同之处，你只要写出她与别人的不同之处，你这篇小说就算成功了，就可以发表了，就这么简单。下面我就说说宝珠与别的少妇的不同之处：

　　在我们龙沙街的男人中，王德伯算是混得蹩脚的，在电线厂做保安。但我们最羡慕他，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婆。人们常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能否嫁个好男人，将决定女人的一生是否幸福。实际上婚姻对男人更是第二次生命，因为他娶的是否是好老婆，将决定他一生是否幸福。什么是好老婆？我认为所谓好老婆子就是那些给男人自由对男人不管不问的女人。众所周知，男人婚后和女人不同，他除了家庭，还有国家。除了老婆，还有朋友。除了工作，还要吹牛、泡澡、打牌、下棋、喝酒、跳舞。除了老婆，他还想碰碰别的女人。一个男人如果对老婆以外的女人都不感兴趣，他还算什么男人？但自古以来，女人从来就看不到男人这些最起码的爱好、习惯和需求，不要说碰别的女人了，就是跟朋友打打牌泡泡澡都横加干涉，造成夫妻冲突不断，这是多数婚姻不幸福的根源。宝珠不同，宝珠真是一个少见的女人，她从来不管王德伯，从来不问王德伯。我们在外面打牌，每次都提心吊胆心不在焉，生怕回去迟了老婆怪罪，我们轮流打电话回去。王德伯从来不打电话回去，宝珠也从不打电话找他。所以我们一打电话给老婆，王德伯就嘲笑我们。我们有时候在外面找小姐，都把手机关掉，回去老婆问为什么关机，我们都说手机没电了。但王德伯的手机从来都是明目张胆地开着，他甚至一手搂着小姐一手给宝珠打电话，说他在外面玩小姐。宝珠有时候把我们请到她家，跟我们一起玩牌。我们问她为什么这么放任王德伯。她反问道，你不玩？哪个男人不玩？你不让他玩他就不玩了？

　　你们说宝珠是不是与你们身边的女人不同？按理说，写到这里，宝珠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再弄个结尾，这篇小说就算大功告成了。但要想让宝珠进入世界文学史的裸体少妇长廊，宝珠的形象似乎还不够高大。我忽然想到我的朋友马超去年从日本打工回来跟我的一番谈话。我问他日本怎么样。他说日本真他妈好。我问日本怎么他妈好？他说日本女人从不反对丈夫玩女人，你只要不盯住一个女人玩就行了。宝珠虽然好，但还没有达到日本女人的境界，如果我把日本女人的优点移植到宝珠身上，宝珠的好老婆形象会更加高大。你们看，我这样写行不行：

　　我们一直担心王德伯这样肆无忌惮地玩女人会出事。有一天，他真的出事了。那一阵他看中了杨铁匠的老婆梅花，经常跟她幽会，那天他正跟梅花那个，被杨铁匠抓住，把王德伯打了个半死。我们闻讯赶到现场，把他拖到医院急诊室包扎。我们不知道宝珠知道后会怎样，王德伯看上去也有些心思。宝珠是坐三轮车来的。看着遍体鳞伤的王德伯，她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玩100个女人我都不反对，但绝不可以盯住一个女人玩。你以后再盯住一个女人玩，我就跟你拜拜。”

　　我们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王德伯真是太幸福了，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老婆呀！

　　当然有些朋友对我这样写会感到吃惊。怎么可以这样胡编乱造？鲁迅说：“人物的模特儿，均是杂取种种，拼凑成一个角色。”我之所以在前面说微型小说容易写，就是因为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拼凑起来的，你先有人物原型譬如张三，再把李四王二赵五等等拼凑在张三一个人身上，就这么简单。

　　写到此处，应该给这篇小说考虑一个结尾了。怎样写结尾？很简单，前面写人物与她人的不同之处，结尾只要写出她为什么有这种与人不同之处就行了。不同的是前面可以虚构，结尾不能虚构，结尾必须到人物原型身上找。因为结尾必须精彩，必须出人意料，而生活往往比小说更精彩，比小说更出人意料。宝珠为什么对男人如此宽容、理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们几个哥儿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甚至问过王德伯，都没找到答案。只有一点可以解释，那就是她曾经随她的父亲下放过农村，从小吃过不少苦，对现在的好日子比较珍惜，但这个解释似乎也不太成立，因为天下吃过苦的女人太多了。直到今年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件，我才略有所悟。你们看，下面这个结尾是不是能解释宝珠为什么与众不同？

　　宝珠之所以与众不同，我想一定跟她曾经做过妓女有关。今年夏天，龙沙公安粉碎了一个卖淫团伙，根据这个卖淫团伙交代，得知宝珠跟王德伯结婚前曾经做过两年的妓女。我想宝珠对男人如此宽容，一定跟她做过妓女有关。至于为什么跟她做过妓女有关，我也说不清。王德伯当然跟宝珠离了婚。王德伯现在娶的老婆给他定了“二十二条家规”，王德伯如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天王德伯深有感慨地对我说，这个老婆虽然不好，但她不是妓女。宝珠虽然是个好老婆，但她是个妓女。为什么只有做过妓女的女人才能成为好老婆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宝珠，据说她失踪了。

　　这篇小说就这样完成了。写微型小说真的比做官容易吧。

　　本来写到此处我是有点得意的，因为宝珠在这篇小说中终于没有脱衣服，这对韩石山的“裸体少妇说”是一次有力的反击。但我老婆看完手稿后说，怎么不脱衣服，世界上哪有不脱衣服的妓女？我哑口无言。

　　注：引自《自省、调适及其它》（作者：韩石山，原载《雨花》2003年第5期）